我的奶奶 | 作者:沐沐

  作者:沐沐

  引子:

  慢慢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在亲近的人去世以后,会通过撰写回忆录的方式完成逝者的告别,擦干眼泪继续面对这平凡的世界。如杨绛先生的《我们仨》。

  因为真正的疼痛是任何语言抚慰不了的,单单依靠时间去冲刷淡化,缓慢而悠长。周期长短,因人而异。也不能像祥林嫂一样逢人说起自己的悲苦,要求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感同身受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经历者只能红着眼睛像受伤的困兽,独自躲在角落里止血疗伤。当悲伤逆流成河,需要宣泄的途径,否则会有决堤的风险,就只能用文字记录的方式,在一下下敲击键盘的过程中,从不疾不徐的笔尖下,慢慢流淌出生活中的痛与伤……

  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开,是高中,那时住校,一月回家一次。正上课,被老师叫出来,是小舅跑来学校告诉我奶奶病了,让我回去看看,我以为就是简单生病,说上课呢,周末回去看就好了。小舅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拖着哭腔数落我,这孩子,你奶奶没了,还不赶紧回去。

  我才知道是奶奶去世了。

  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头脑一片空白,一时半伙儿也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表情和心情去面对这件事。被带回家的时候,家里乌泱泱的很多人,喧嚣的声音此起彼伏,迎着认识的不认识的脸庞在人群中穿梭,终于来到家人跟前,爸爸很憔悴,戴着白布,脸上挂着眼泪,鼻涕,胡子拉碴,他哭着告诉我,闺女,爸爸以后没有妈妈了。我当下一愣,觉得怎么一向沉默冷静的爸爸会说出这么煽情的话,是不是有点矫情。当时的我体会不到那种苍凉的心境。我就呆呆看着爸爸伤心,知道爸爸伤心,也知道自己应该伤心,却哭不出来,喉头像肿了一样,堵得难受,干哭了两声后,像个傻子一样被拖着按部就班完成了剩下的繁琐的丧葬仪式。

  一直到几天以后,家里没人,自己无意间看到奶奶的遗物,突然就悲从中来,不可自已的嗷嚎大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一路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奶奶田间的坟前,又立在那里哭了很久很久,等到太阳落下,天气变暗,凉风渐起,情绪才慢慢平复过来。

  想起来一个笑话,说猪牛羊马狗,一车动物都在船上过河,遇海啸,需要减轻船体重量,大家商量后说一个动物讲一个笑话,大家都被逗笑的话,这个动物就可以留在船上。牛先讲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的前俯后仰,只有猪面无表情,牛只好尊重规定跳了下去,然后大家都在伤感的时候,猪突然大笑起来,大家诧异问笑什么,猪说刚才牛讲的笑话实在太好笑了,我才反应过来。

  一直以来,自己慢腾腾的性子,后知后觉的特点在这里表现的淋漓尽致。

  现在想想,爸爸说出那句闺女,以后爸爸没有妈妈了,背后那无尽的悲伤,但是当时是不自知的。

  我记事比较晚,但是奶奶烙的饼的味道我一直记忆犹新。厚厚的香香的,淡淡的焦黄,妈妈和姥姥都烙不出那个味道。奶奶和面总是能把面盆子弄得干干净净,不沾染一点白面。这点妈妈总是做不到,因为这个奶奶总是数落妈妈,面盆子粘的都是面屑。现在想想很好理解,奶奶苦日子过来的,一点一滴不能浪费,妈妈是家里老大,承担的责任也多,在那个年代,虽是孩子也是当大人使的,大大咧咧的性格加上后天的环境,养成了她的男孩子性格,总是火急火燎干活,着急忙慌的做饭,和面烧火洗菜一系列操作都是上赶着完成的,哪有功夫做细活,所以她会面盆子总是弄不干净。

  都说人生最悲苦的莫过于三件事,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夫(妻),老年丧子(女),奶奶短短人生几十年就经历了其中两件——早年丧夫,老年丧子。

  先是当年打走资派,斗地主,爷爷奶奶家因了家里有头牛,武汉有个市民哥哥所以有大米吃的缘故,爷爷几次三番被当做资本家批斗,家里也被掘地三尺挖黄金,黄金自然是没有的,批斗却一次不落,再后来又一次,村里人再喊爷爷去开会,爷爷以为又要批斗,不堪忍受,跳井自杀了。那时候,奶奶还怀着父亲。大儿子三岁。点灯熬油般的好不容易拉扯着两个儿子长大成人,招呼着娶妻生子,在可以含饴弄孙的年龄又经历了大儿子自建房挖沙被埋沙下不幸身亡的惨剧,想来奶奶的心里应该比黄连还苦。那种稀释不去的苦涩和残酷的生活碾压了她作为女性固有的温柔和较弱,磨砺掉了女人本有的娇柔和细腻,被逼的只能倔强甚至霸道,才能生存下来。

  可能因了遗腹子的缘故,奶奶对二儿子的感情很复杂,她一直不太喜欢言辞木讷的二儿子,更喜欢活泼伶俐的大儿子。

  大儿子当兵是奶奶的骄傲,二儿子就在家做工,守着母亲。当时家里真的太穷了,用一穷二白形容一点不为过。老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人诚不欺人。听妈妈说,爸爸当年想跟人学做生意,赚钱容易一些,亲姑姑都嫌弃怕拖累,不肯带,后来还是爸爸小学同学于心不忍拉了一把,把爸爸带进了生意场。爸爸老实肯干,不怕吃苦,赚到钱都交给母亲保管,日子好赖一天天好起来。伯伯当兵回来后,奶奶操持着用大儿子的退伍费和二儿子交给她攒的钱给大儿子娶了妻,在奶奶看来,大儿媳妇也争气,进门头一胎就生了儿子,过两年又生了个儿子,奶奶更是百般娇宠。

  二儿子刚结婚,奶奶就直接给两个儿子分了家,二儿子结婚就是一间草房,一口锅,连结婚请朋好友送的布鞋也被分家分了出去。只不过妈妈运气不太好,第一胎生了我这个女儿和大伯家的老二儿子同年,奶奶重男轻女,数落母亲不会生养。逢年过节,奶奶派发压岁钱,总是孙女比孙子少一半,甚至没有。有好吃的也是孙女眼巴巴看着奶奶小心翼翼拿给孙子吃,自己眼馋找妈妈哭,妈妈因奶奶一碗水端不平不少生气,一直到后来有了弟弟,这事情才暂时告一段落。

  大概在我念初中的时候,大伯挖沙盖房子,啥子塌方,奶奶失去了她引以为傲,寄托养老希望的大儿子。按照常理,以后奶奶的生活顺理成章要依仗二儿子,但是可能担心大娘改嫁,奶奶此后更加偏袒老大一家,自己弟弟劝说自己姐姐不要太寒了二儿子的心,奶奶也充耳不闻,只是她的偏爱终究没有留下大娘,毕竟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儿子讨生活,实属不易,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大娘在招亲几年后,还是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养老自然还是二儿子承担了起来。

  晚年病中的奶奶开始对伺候自己吃喝拉撒的二儿媳妇心存愧疚,我妈说都过去了。

  听老人讲,奶奶长得人高马大的,加上那时候宽大的斜襟上衣,加绑腿裤,缠脚足。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奶奶怀孕了,于是出现了白天大家还看到奶奶一如既往的在田间劳作,第二天就突然生孩子了(俗称“躺下了”)。这个消息在那个不大的村庄很快被当做新奇的消息传播开来。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显然是奶奶人生当中里暗淡无比的时光了吧,年纪轻轻,没有了丈夫,膝下牙牙学语的孩子,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我不清楚她有没有抱怨老天爷的不公平,有没有哀叹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我只知道后来因为她整日的流泪,没有出月子眼睛就看不见了。在那个贫瘠的时代,微薄的亲情也显得弥足珍贵,村里的长辈拉着架子车带她去四处求医,算是勉强恢复了些视力,维持正常生活。

  现代人标榜女汉子,意思是女生当男生用。现在回想起来,奶奶在那个交通落后,封建闭塞,又缺衣少穿的年代,孤儿寡母怎样穷尽心力拉扯两个孩子又操持着给孩子们结婚成家,我不得而知。只知道现在物质充盈了,老百姓也是鸡鸭鱼肉家常便饭了,夏天的时候,人们会摘些红薯杆,红薯叶作为野菜偶尔尝鲜,而爸爸是绝口不吃的,用他的话说小时候吃伤了。听妈妈说,那时候粮食短缺,各家各户都吃不饱,爸爸和伯伯日子自然更难过一些,只是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哥哥大一些,也聪明一些,隔壁村还有个没结婚的舅舅,因为光杆司令,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日子好过些,哥哥会时不时的过去蹭东西吃,而弟弟就只是饥不择食的在奶奶井边整理煮的红薯叶子的时候,不等沥干,就抓一团又一团狼吞虎咽吃进去……孩子尚且如此,大人呢。

  写到这里的时候,眼前浮现那个裹着小脚,步履蹒跚,一脸严肃的高个老太,不知道她在那个世界一切可好,若有天堂,倒希望她真的可以在哪里免去饥饿寒冷心碎忧伤,不再品尝人间疾苦。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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