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翠:关于洗澡的那些事儿

关于洗澡的那些事儿

  ■高永翠

  儿子周末从学校回来,最热衷三件事:洗澡、睡懒觉、打牙祭,尤对洗澡乐此不疲。这不,昨儿下午一回家,人还没站稳,就嚷道:“老妈,我要洗澡!”不一会儿,洗澡间里就传出哗哗的水声伴着手机的音乐声,一场热闹!间或,也能听见他快乐地哼着小曲,那声音轻松、软和,似乎冒着袅袅的热气……这快乐至少持续个把小时。

  洗完澡的儿子,轻飘飘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惬意地赞叹道:“洗得真爽!”“你寝室不也能洗澡吗?”“啊呀,那怎么能比!卡一插,热水是来了,可那卡上的钱刷刷往下掉,洗得人心惊肉跳的,感觉不是用水洗澡,而是用钱在洗!”“哦,原来自己当家知道柴米贵了,晓得节约了!那上澡堂洗呀!”“唉,那儿人多,哪是洗澡,分明是赶场,让人无法开怀!哪有家里洗的舒服。明儿回校前,我申请再洗一个澡!”儿子正儿八经说道。

  “行!你们真是讲究的一代。我们小时候,哪有上澡堂的机会,冬天要想洗个澡,不知道有多难!”我坐在沙发上,边和儿子打趣,思绪却忍不住游回从前。

  小时候在农村,冬天洗澡绝对是一件大事。天寒地冻的,小瓦屋、高屋梁,坐在屋里都能看见瓦隙,“针大的眼,斗大的风”,到处都冷飕飕的,好在冬天人闲了,可以缩在被窝里御寒,也有各式的火坛子供着有限的热气,再有就是挂着帐子,此时的帐子与蚊子无关,是用来挡风的。如此种种,人穿得跟棉疙瘩似的,都冻得清鼻涕直淌,谁又有胆量去想在这样的环境,脱光了去洗澡呢?用大门巷老太太的话说:“冬天洗澡,除非掉茅缸(厕)里了!”于是,寻常的冬日,农家是没有洗澡这一可能的,讲究一点的,隔三差五换个内衣顶天了。

  但到过年,可就另当别论了,干干净净过个年,讨个来年的好彩头可是很有必要的。于是,趁着某个晚饭后的热乎劲,大人们烧上满满一锅热水,拿来白天已修整好的澡盆(久不用的木盆,漏的跟篮子似的,只有紧紧箍,再用水泡泡;细致点的,打点桐油多刷几遍)。找衣服、烧水、拿盆、再别忘了铺好被窝,一顿忙碌,大戏才正式开始。多半紧孩子先洗,几个孩子排个序,大人就开始手忙脚乱帮着倒水、脱衣,一切都是为了图个快,眼看就过年了,如果孩子冻着,那年可就过得不顺畅了。于是,孩子就像只小鸡,被大人逮着,三下两下扒光了毛,再七手八脚被推个遍。一个冬天就这么一个澡,那料是足足的,大人边推,边念叨着:“乌龟颈子、熊布罗盖(膝盖)”,那泥垢被水一泡,一层层翻卷,于是大人手上忍不住又下点劲,可怜的孩子被推得直叫唤,扭着、轴着打退堂鼓,这时可由不得他了,大人一边钳住孩子、唤人往盆里添热水,一边抢白孩子道:“还不舒服呀,都像剥了层壳,快活多了吧!”囫囵吞枣,一个娃洗完了,直接扔进被窝,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后,娃的脸红扑扑的,在被窝里摸索着穿上内衣,再穿上棉背心之类,可以美美在被头上玩了,那边,又换上新的一盆水,又一只“鸡仔”被扔进热水中拔毛、褪皮,一样的热闹……这样的晚上,家人轮番洗浴,也是要闹到夜深,多半大人洗澡的时候,孩子们已酣然入梦,这个澡尽管洗得走马观花,但也是少有的舒适啊!一夜无梦。

  这样的情形回忆起来,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匆匆的一瞥,但切记得:身上被搓得火辣辣的疼;脱衣的一刹那,冷得攒成一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有就是大人手忙脚乱的、急匆匆的催促和沉沉的香甜的入睡。

  后来,进城里了,也听说有澡堂可以洗澡,但一直没有机会去试过。那时澡堂子少,多半是厂矿企业才有供职工享受的福利,我们家没有人在这样的单位,也就没有了这个心思。再逢到冬季,一周洗一次澡,都是外婆在周末我们放学前,就烧了足足的热水,用水瓶、用水壶焐着,我们姐妹仨放学就轮流开洗。城里的房子是平顶,温暖的多,也有了一种洗澡神器——洗澡帐子,一种用各色塑料布做的圆顶筒子,只需用晾衣架夹住顶,挂起来,那彩色的筒身如高处撒下的裙摆,高矮正好罩住澡盆,人在进去前,先将热水统统倒入,霎时,热气四散弥漫,裙摆顿时白蒙蒙一片地鼓荡起来,这时你只需压紧四围,不让热气散出来。等脱衣入内,掀起一角,热气扑面而来,只是那挂在塑料上的水珠掉落时,冷得让人打颤,好在只是瞬间。等真正坐定了,满眼的迷蒙开始褪去,你可以慢条斯理任热气包裹着你,细搓慢揉,也可望着热烘烘的帐顶,发个呆、卖个萌。要添的热水是早就放在瓶里拎进去的,等水渐温,可以逐渐添加,往往半盆水,添着添着就快满了,这时,人整个卧进水里,那是无上的享受。等惬意够了,还可以在帐内从容穿好内衣,从“裙”下狼狈爬出,这最后一步实在是神器的败笔之处,美滋滋的一场沐浴就毁于这最后一刻。据说后来,这顶神秘的大帐终于改进——开了个门,可以随意掀动,狼狈也就此消释。

  第一次进澡堂洗澡,我已经上师范了,还是沾好朋友丁的光,才有的这个机会。她有个亲戚家在二冶上班,单位发的澡票。那天放学后,我们坐二冶的厂车直奔二冶,车刚驶到二冶上坡,就隐隐闻到异味,我俩忍不住大咳,一车的人都惊讶地望着我们俩咳得人仰马翻,他们却丝毫没反应。我正奇怪,车又驶近了一段,呛鼻的气味越来越浓,连续不断的咳让我俩泪眼婆娑,丁小声耳语道:“二冶的硫磺烟就这么要命,你忍着点,慢慢习惯就好了。你看这车里的二冶人,哪个咳,早习惯了!”等下车跨进二冶厂门,妈呀,那气味简直让人窒息,我用装衣服的包捂着鼻子,跟在丁后面惊慌失措,心里不住后悔:“怎想到到这样的地方来洗澡,别澡没洗成,人倒先晕了!”再看看丁,虽也不住地咳,但明显从容多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们穿过工作区,只见一处处高大的冶炉拔地而起,炉膛里红红的火苗呜咽着,推车的、添煤的工人,捂着大口罩,穿着灰楚楚的工作服在炉下忙碌着;高入云端的炉顶上一股股时黄时黑的烟滚滚散入天际……我真无限感慨人生命的顽强和无奈。

  等我们奔到生活区的澡堂时,或许是被澡堂子的新鲜劲吸引,从澡堂出来的人都像新鲜出炉的红脸虾,头发湿漉漉、散散地披着,端着盆、领着孩子一路往回。我连咳也忘记了,瞻前顾后跟着丁撩起门帘,入场了。外间挤满了人,有洗好正穿衣的、有衣服已经穿好,忙着换鞋的;有刚进来,还在东张西望找柜子存衣服的;也有先把孩子洗好送出来穿衣,自己还光着身子的……一时,这间不大的房里,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丁很娴熟地找到柜子,快速准备好,拿毛巾进去了,临走不忘叮嘱一句:“你快点,我在里面等你!”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被这纷繁的景象弄得迟疑不决:这么多人,脱衣服多尴尬,一面木木地回应着:“好!”我磨蹭了半天,似乎发现并没有人注意自己,大家都各忙各的,那些二冶工人,天天下班必须洗澡,早就习惯一切,谁有空关注别人的事。

  终于进内间门,妈呀,热气腾腾而来,我的眼镜霎时雾蒙蒙一片,更让我头晕的是,在这热气腾腾中绰绰的人影,哪认得出谁是谁啊!我用毛巾裹着自己,在一排排的水龙头下找丁,适逢下班高峰,每个水龙头下都挤着不少几个人,大家轮流作业:你洗头打香波的当儿,别的人挤过来淋个背;你搓背时,她过来冲个毛巾,大人喊,小人叫,纷乱不堪。我渴望快快找到丁,既想凑近每个人看看是不是,又不好意思近别人的身,毕竟赤裸相见,我一连找了好几排笼头未果,心里正思忖是不是就此撤了,第一次上澡堂,就被弄傻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澡堂浴,直到热气中传来丁的呼喊。那一次,因为人多,我和丁在内里耽搁时间太久,结果一个晕头耷脑,一个彻底晕倒过去,后来在二冶刺鼻的空气中醒来,总算有惊无险,如今想来都是狼狈不堪,自此,再也没去过那洗澡。

  若干年后,因为住家的小区里有个澡堂,人少又方便,是冬天洗澡的好去处,经常去,渐渐对澡堂洗澡适应了,热水无限制地冲,让冬夜无限温暖。不知道哪一天,澡堂里多了个搓澡人,亦多了张塑料革包的软床,只要花上五元钱,你就能躺到那床上,伸展全身,那搓澡人就会围着你,痛痛快快给你搓遍全身。我曾惊悚地偷瞄了搓澡的全过程,惊叹躺着人心理的优越和强大,半眯缝着眼,不停指挥着搓澡人搓这儿、擦那儿,那呼喝声即使在热气腾腾的澡堂里,也感觉不出丝毫温度,更没有羞涩。再看那搓澡的,多半都是中年妇女,先熟练为那张软床铺层薄膜,然后用水一冲,那膜就服帖在床,客人躺下后,她就忙碌开了,弓着腰,一寸寸开始擦拭,那技术似乎是专业培训的,前胸、后背一顿忙碌,估计半小时左右。我是从来不敢尝试躺上去,一来不好意思,二来感觉这床上人与床下人之间的不平等,让人内心不舒服。每次进出澡堂,看见坐在外间等候的这些搓澡人,总是心生同情,忍不住去猜想她们的曲折,没有不得已,谁又愿意坐在外乡的澡堂子里等人随时呼喝呢!

  自从在家里能装浴霸洗浴,我再也没去过澡堂洗澡了。时常路过澡堂,总看见澡堂外停着的运水车,拖着长长的管子卸水,再看看那永远用厚帘子遮着的澡堂大门,不知道现在后面是否还坐着等生意的搓澡人,不知道她们的日子是否过得舒畅了些?

  这几十年,“澡”的变迁,哪是现在孩子们所能想象和了解的。那逝去的,在记忆中定格成一幅幅泛黄的照片,落在时间的流波里,无声无息,终将变成最珍贵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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