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振伟

　　在我复读准备高考的时候，班里的女生宿舍发生了一件事。校长周乃建说这事关系人命，必须绝对保密。

　　女生宿舍发生的这件事，和田青青丢失白网鞋事件密切相关。班里有个女生叫田青青，长得很漂亮，是公认的校花，背地里男同学称她是“两条人命”(长得想死人，说话酸死人)。星期天下午返校后，田青青发现自己晾在宿舍里的白网鞋丢了，就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苗田生老师说，晚上开班会查查这件事。

　　星期天晚上，时南明穿着白网鞋走进教室。他发现有不少同学看他穿的这双鞋子，他因此有了一种被关注的喜悦感。没想到这双白网鞋，给他惹来天大的麻烦，使他的人生之路发生了逆转。

　　恢复高考以后，家境贫寒的时南明感到，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跳出农门，实现吃国库粮的梦想。第一次参加高考，他报考的是理科。最先考的是政治。考完政治走出考场，他听到有的考生在讨论今年的政治试题。有个考生特别兴奋，说他猜到了一个大论述题，还猜到了“矛盾的特殊性”这个名词解释，接着就背诵出这两道题的答案。时南明听他背诵完答案，心里一惊，猛地醒悟过来：“矛盾的特殊性”这个名词解释，他回答错了，他给出的是“矛盾的普遍性”的答案。这是一道送分的题。两个名词解释，他早已背诵的滚瓜烂熟，也许因为太熟悉了，他没有认真审题，所以回答错了。应该做对的题做错了，这让他悔恨不已，这也影响到了接下来的几场考试。高考成绩公布后，他以1分之差落榜，成为汶源二中考分最高的落榜者。这让他更加悔恨，如果那道题不做错，就不会有后来的复读了。

　　复读也好，可以上个本科。这是时南明当时的想法。有老师对他说，他数学很好，理化稍差一些，这种情况，如果转到文科，考本科的把握更大。他听从老师的建议，就从理科班转到了我们文科班。文科需要背诵的知识多，我们文科班的复读生，已经学过一遍，内容比时南明熟。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时南明都在十名上下的位置。按照当时的情况，这个名次考本科希望不大，专科应该有把握。面对这种情况，时南明有些郁闷。还有，文科班的同学，原先他都不认识，平时也没有人和他说话，这又让他感到有些孤独。更主要的，是文科班的同学，大都家境很好，穿戴也比较时髦，这让家境贫寒的他产生了一种自卑感。几个因素叠加，他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刚复读时考本科的雄心壮志，演变成为一种深深的忧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19岁的他，正是爱美的年龄。当时流行穿喇叭裤，汶源二中的同学，都穿上了喇叭裤。除了穿喇叭裤，同学们还喜欢穿白网鞋。喇叭裤裤腿越肥大越时髦，白网鞋越白越引人注目。很多同学为了让白网鞋更白，就经常刷洗，在白网鞋半干的时候，用白色粉笔在鞋面上擦上一层粉子，这样干了会显得更白。班上的同学，只有时南明没有喇叭裤，好像也没有白网鞋，可是星期天的晚上，他穿着白网鞋进了教室。

　　星期天晚上是例行班会，班主任苗田生老师踩着铃声走进教室。同学们发现，此时的苗老师，是一副生气的样子，和平时的和颜悦色判若两人。苗老师既是班主任，同时也是语文老师。他教的语文，高考成绩在全地区名列前茅。同学们不知道苗老师为什么生气，一下都变得特别老实，不敢作声。例会开始后，学习卫生这些老生常谈的事，苗老师没有讲，只讲了丢失白网鞋这件事。苗老师讲得很严肃，希望偷白网鞋的人能主动承认错误。

　　半个小时过去了，同学们面面相觑，没有人主动站出来承认偷鞋。苗老师走到时南明旁边，对着他说：“时南明，你出来一下。”苗老师口气很硬，这也不是他平时的风格。时南明跟着苗老师走出教室。这时的教室，出奇地安静。教室外苗老师和时南明说话的声音，同学们听得清清楚楚。苗老师说：“时南明，田青青同学的白网鞋丢了，你知道吗?”“苗老师，我知道，今天我才听同学们说这事。”“那你知道是谁偷的吗?”“我不知道是谁偷的。”“田青青的白网鞋是星期六丢的，这天同学们都回家了，只有你自己在学校，我问过一些同学，他们说鞋是你偷的，你穿的这双白网鞋，就是田青青的。”接着是沉默。

　　我是班长，了解时南明的性格，担心要出什么事情，就转身朝外面看。我看到时南明满脸通红，右手指着苗老师说：“苗老师，星期六这天，你也在学校里，我也听同学们说，田青青的白网鞋是你偷的。”时南明的声音很大，简直就是歇斯底里。当时偷东西是特别丢人的事，偷女生的东西，就更加丢人。苗老师说他偷女生的东西，时南明忍无可忍，终于爆发。苗老师一向受学生尊重，过去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时南明竟敢这样顶撞他，他更加愤怒。40岁出头的苗老师，个子很高，身强体壮，他抓住时南明前胸褂子的对襟，用力左右晃动着。时南明也想抓他，因为身材矮小，被苗老师一下推到在地上。这时，有别的老师赶过来，把苗老师劝回办公室。

　　时南明疯了。他满校园里跑，见到地上的纸片，就拿起来看，最后跑到堆垃圾的地方，把里面的废纸，一张一张展开看。有同学问他：“时南明，你找什么?”时南明说：“我找我的5块钱”“你的5块钱，不是买了白网鞋吗?”“苗老师说我的白网鞋是偷的，那我就还有5块钱。”

　　学校把时南明送到济宁的精神病医院，这才告诉他的家人。对他的家人说，因为高考压力太大，时南明精神失常了。家人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当然不相信学校的说法。时南明的母亲，坐在校长办公室门前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俺儿子叫苗田生打成神经病了，不能考大学了，俺儿要是娶不上媳妇，就娶苗田生的闺女。”校长周乃建满脸怒气，冲着时南明的母亲说：“你儿子偷东西，老师就不能问问吗?学校出钱给你儿子治病，已是仁至义尽，你再无理取闹，我就让派出所来抓人。”时南明的母亲毕竟是农村妇女，经不起吓唬，校长几句话就把她唬住了。

　　转眼到了星期五的下午。星期五下午课外活动，是全校卫生大扫除的时间。我正在用小推车运送垃圾，忽然看到田青青从女生宿舍跑出来，她神色慌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当时周校长和苗老师正在检查卫生，她满脸惊恐地说：“周校长苗老师，可把我吓死了，你们快去我宿舍看看吧!”周校长和苗老师跟着田青青，匆匆向女生宿舍走去。我出于好奇，也跟着他们走过去。

　　一走进宿舍，我看到一张木床斜放在地上，应该是为了清理床底下的东西，把床拉开的。这是上下两层的木床，汶源二中男女生宿舍里，都是这种床。走进一看，靠近墙的地方，有一堆土，这是老鼠挖洞弄出来的，在宿舍也常见。再仔细看，有几只很小的老鼠，正在土堆上爬来爬去。这是刚出生的小老鼠，还没有睁开眼，通体都是粉红色。原来田青青是被这些小老鼠吓跑的。

　　我推来小推车，用铁锨清理这堆土。土是新鲜的，看上去很疏松，可是我用铁锨铲土的时候，铁锨却被什么东西阻挡住了。扒开土一看，竟是一双白网鞋。我很惊奇，脱口问：“田青青，这是你的白网鞋吧?”田青青弯腰一看，说：“这就是我的白网鞋。”天哪，田青青的白网鞋，不是被人偷走的，竟是被老鼠拉走的。校长和苗老师都看到了这双鞋。校长严肃地说：“这事关系人的性命，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必须绝对保密。”

　　时光飞快，转眼就进入了7月。7日8日9日，我参加了高考，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师范学院。时南明没有参加高考，公布高考成绩的时候，他才从济宁精神病院出来。治疗期间，他的脑子受到很大伤害，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了谁也不说话。学校同情他的遭遇，安排他在学校当临时工，在教务处印试卷。

　　这年秋天开学的时候，苗老师调走了。他去了哪里，汶源二中的人都不知道。

　　2015年，我所在单位整理档案，说我高中复读这一年档案没有记载，让我回母校开证明。时隔36年，我又回到母校汶源二中。看到现任校长，我觉得面熟，正要问他，他竟先认出我，叫出我的名字。原来他是当年复读班的同学。校长开车带着我，来到30里外的一个山庄。吃饭的时候，我们说起时南明。校长说，时南明一直在学校干临时工，到现在也没有成家，这期间他又犯过好几次病，病情越来越严重。但是我们在复读班背的那些题，他还能背诵，有几次我经过他宿舍门口，听到他在背这些题。分手的时候，校长握住我的手依依不舍，他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田青青现在是市政协副主席，是高干了。当年的她漂亮，很多男生暗恋她，很多女生嫉妒她，偷她的白网鞋，很可能是恶作剧，想让她发发急，未必是真偷，这事很可能不是时南明干的。”

　　我想告诉他真相，但是一想，事已至此，也没有说的必要了。只是对着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