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东北食事

东 北 食 事

  ■ 清风徐

亲爱的大酱

  夏天的菜园子里,两个顽童捉蛐蛐。一言不合,就丢了蛐蛐,追打起来。跑在前面的,步子灵活矫健,边跑边回头做着鬼脸,来呀,追呀,你瞅你胖得跟狗熊似的!后面的“狗熊”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脚底下认真地绕过花花木木,穷其力气,锲而不舍。许是受了侮辱之后的爆发力,明显地快了起来。前面的太自信太骄傲,像“龟兔赛跑”里的兔子。跑到院子里窗户下还冲着“狗熊”张牙舞爪地得瑟呢,“狗熊”已经近在咫尺。兔子一时慌了手脚,情急之下,看到身边的酱缸正敞开着,“嗖”地一下拎出酱耙子,来了个骑马蹲裆式,左手掌心向上于头顶,右手举起酱耙子在额前。就见酱耙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大酱。狗熊不敢近前,兔子美的呀,深深地吸口气,好香啊!仍不过瘾,竟伸出舌头在酱耙子上舔了一下。身后门帘子哗啦一响,“啊?!干啥呢这败家的孩子,我的大酱啊!”兔子听他妈这一惊一乍的,知道是坏了事儿了。说时迟那时快,兔子妈在抢下酱耙子的瞬间,巴掌也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兔子哇地一声嚎啕起来,顷刻间,眼泪鼻涕和着大酱,满脸一派泥石流的惨状。

  大酱在东北农家的地位不可小觑,岂是可以轻易亵渎的吗?

  做大酱是一件盛大而虔诚的事情。家庭主妇只在农历二月逢八的日子开工做酱。先把黄豆烀熟,在锅里焖一宿,制成酱坯子,阴凉处晾三五日,然后用牛皮纸包好,搁在炕梢、锅台一角热热乎乎地方,等待发酵。到了四月二十八,去掉包装纸,把发好的酱坯子掰成小块在太阳底下暴晒,会有油脂渗出。观察里面的颜色,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据说这菌的颜色越多,酱会越好吃。下酱的时候,一般选择在下午四五点钟,至于理由,民间大约有民间的解释,或者根本没有理由,祖祖辈辈就是这么一脉相传的。我的想法是,酱块充分地吸纳了阳光,在它还来不及滋生新的细菌时,及早地与盐水相遇,让一缸大酱,永远照见晴朗。

  下好了的酱,缸口要用白布蒙上,白布上钉一红布条,据说可以驱虫辟邪。你别问是否灵验,这么问就愚钝了,不解风俗了。三天后打开,进行打耙。早晨打100下,晚上打100下,使酱块充分溶解在盐水中。也有更讲究的,早晚各500下。天天如此,坚持月余。打耙打得勤,发酵就发得好,酱的味道就更醇香。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打耙最有耐心,与其说她们是在机械地劳动,不如说是在磨练生活的心性。

  不满月的酱是不能拿出门的。去别人家里串门的孕妇,或是正逢经期的女人,万万不能看人家没过月的酱缸,否则,这缸酱就会变味儿。约定俗成的东西,别去讨嫌就是。

  酱缸一般放在通风且光线好的院子窗户下。准备一顶铁皮做的圆锥形的“酱帽子”,下雨的时候要及时扣上,不然淋了雨会生蛆。即便在寒冬腊月,酱也不会冻住,盐分太高了,有句俗语“小孩的屁股大酱缸”,耐寒哪!东北作家萧红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里都写到酱缸,尤其是《呼兰河传》中有一段拿酱帽子淘气的描述,极为生动。

  东北民间还有个风俗,搬家的时候,酱缸先进门,意为“兵草未到,大将先行”,并且要声情并茂地喊一嗓子:“大将到喽——”由此可见,这酱缸在居家的地位,竟颇有些镇宅之意。

  在城市里,已经寻不到酱缸的影子,酱香,却依然萦绕在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铁锅炖鱼,酱香茄子,酱爆鸡心……酱香,即是永恒的东北味道。最简单的吃法则是蘸酱菜。大多蘸酱菜是生吃的,大葱小葱,香菜,白菜,酸菜心儿,黄瓜,小辣椒,生菜,臭菜,婆婆丁,白萝卜,等等等等啊,无所不蘸。也有熟食的,土豆烀熟,面面的,就着酱腌的熟芹菜叶,别有一番滋味。也有把菠菜柳蒿芽儿或者冻白菜焯了的,蘸着大酱,也好吃。鸡蛋酱、肉丝酱,酱焖子,更是餐桌常备小菜。掰开一个纯碱的开花大馒头,把肉丝酱夹进去,顺带着夹上几根香菜,两手捧住,大口咬下,不说了,你想吧。

  许多东北人,都这么长大。

  曾经在旅途中,看到有人用色拉油的塑料桶,装了满满的大酱,带到南方,看着亲切。忍不住问,现在超市买大酱也方便啊,这有多麻烦。是一个壮年的汉子,呵呵笑着,不一样不一样,这是老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话说小笨鸡

  土鸡,草鸡,柴鸡,溜达鸡,其实都是一码事,地区不同,说法不一。北方叫笨鸡,赵本山的《不差钱》里面早给大家进行了普及,下趟饭店人家什么材料都带着,笨蛋和大葱一起炒。这笨蛋的妈妈就是笨鸡。

  “笨鸡”这俩字不宜说得字正腔圆,那就仿佛真是一只蠢笨的鸡了。通常称“小笨鸡儿”,小,体现它本身的可爱;儿化音,体现的是说话者的情感。至于为什么用了个“笨”字,无从考证。小笨鸡儿在东北人的餐桌上有着怎样的地位呢?民间有句俗话“姑爷子上门,老母鸡断魂”,是说对女婿的重视,小门小户杀只鸡待客已是相当隆重,堪称最高规格的接待。

  在我的故乡,有一条不起眼儿的街道,曾经专门以做笨鸡而闻名。说“曾经”,是因为我不晓得现在是否还经营此道。各家各户的临街平房,纷纷打出正宗小笨鸡的招牌,并不怎么装修,就着原来住户的格局,只是摆上那么几张桌子,朴实到仿佛回家,尤其像我们长期在外的游子,对原生态的怀念在这里得到满足。我是专门巡视了一下那家店的后厨的,拾掇好的十几只鸡摆在大洗衣盆里,泡了的蘑菇和粉条分别用较大的容器盛放,老板说每天就这么多鸡,店堂就那么几张桌子,都得提前预订,订位晚了谁打电话也不好使,我总不能安排你在外面对着灰锵锵的马路吃吧。

  我单位附近也有一家专门做小笨鸡儿的馆子。有一天我们一行人慕名而去,服务员说点别的菜可以,小笨鸡儿没有。为啥?乡下现在收不上来鸡,我们也不想用其他品种的来糊弄人,可以不赚钱,不能不赚信誉。这倒叫我们越发对这家店充满好感。

  每逢春节前,有乡下亲戚,或乡下其他什么路子的,准能有若干只笨鸡被赠予。若干鸡又被派送给另外的亲朋好友,你来我往,其乐融融。那些作为礼物的鸡们,往往都已宰杀过,退了毛,开过膛或者没开膛,开过膛的,心肝宝贝们都还在,除了命,其他什么都不少。它们的样貌是赤条条的,冷冻着,东北人不太在乎是否现杀现做,祖祖辈辈高寒地区的生存特点决定了特有的生活方式,这也是北方饮食不精细不讲究的原因吧。

  小笨鸡儿最传统的烹制方法当属“小鸡炖蘑菇”。虽说现在城市里买只正宗笨鸡已经很难,但有颗执着的心,总会如愿以偿。蘑菇需有讲究,如果随便配上什么菌菇的话,是整不出东北味儿的,要放榛蘑才行。榛蘑号称“东北第四宝”,纯野生的菌类,据说很难进行人工培植,称其为“山珍”绝不夸张。东北有大兴安岭小兴安岭广袤的大森林,保护好了这方水土,咱们的餐盘里还会缺山珍不成?

  烹饪程序也好操作。把鸡剁成小块,开水汆一下,洗去浮沫。热油,撒一小勺红糖,倒入淋干水分的鸡块翻炒,鸡肉变色后放入葱姜蒜老抽黄酒辣椒大料瓣,烧开后小火慢炖。炖的时间因具体情况而定。凭经验越是地道笨鸡越是不容易熟透,心急不得。榛蘑泡好,彻底清洗,小蘑菇们呈棕褐色,看起来干净利索,其实藏着很多细沙,洗不净的话吃起来牙碜。在小笨鸡半熟的时候,榛蘑就可以放进去了。慢慢香味会摆脱纯肉的庸俗,有了山野的气息。或许想象力丰富的文艺青年还能顺着香味飘到深山老林,遇到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岗……想说明一下,鸡腿还是保留完好,不要剁小块,家里有孩子的,在满室香味浓得化不开、散不尽的餐桌前,扯着一个油汪汪的鸡腿啃得唇腮油腻腻,是生活的表情,那叫气氛。

  东北人不敢说吃着小鸡炖蘑菇长大的,因为它曾经是餐桌上的奢侈品。现在算不得什么了,即便不是纯正小笨鸡儿,替代品种的营养成分也所差无几。家常菜罢了。

  办公室有一年轻同事跟我讲了网上的段子,一男子酒后回家冲着老婆喊了一句“天王盖地虎”,老婆正在吃饭,面前摆一钵小鸡炖蘑菇,就顺嘴接了句“小鸡炖蘑菇”。后来也不知怎么这几句嗑儿成了糗友们的暗号: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宝塔镇河妖,蘑菇放辣椒。

  生活如此,有情,有境,有趣。

春天的水萝卜

  春天来了会有各种的好,不仅仅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视觉呈现,还有因为江河醒来土地复苏而带来的口舌之快。时节变化中,我以为对生活影响最大的事情,便体现在餐桌上。

  在东北,水萝卜应该是最早上市的蔬菜之一,也有婆婆丁之类的野菜倍受青睐,却总没有水萝卜的色彩夺目。它通体红色,皮里面的白没有一丝杂质,水分确实大,爽脆而带着些许的甜辣。被叫做“水萝卜”的有两种,一种形似胡萝卜,还有点像红色的人参,只是比人参丰腴很多,根须没有人参那么复杂。另一种水萝卜是圆形,红通通的,有喜感,近似于拇指与食指相接所成的大小,据说又叫“樱桃萝卜”,是学名还是俗称不得而知。一颗樱桃样的萝卜,摆着小小的根须,头上顶着一大片绿缨,看起来多么卡通,萌萌的,可爱极了。

  水萝卜虽然耀眼,却并不是市场的主角,历史上它也从不是餐桌的主菜。从前的小孩子是把它当成水果来吃的,特别是胡萝卜形状的那种,午休后的上学路上,边走边剥了皮,喀吧喀吧地咬着,在春风里,在跟童年伙伴追逐的时光里,今天想起来颇有些借物抒情的意味了。

  那时候主妇也许会炒一盘土豆丝,再把水萝卜以及萝卜缨洗净,摆上餐桌,同时标配一小碗豆瓣酱,上档次一点的当属鸡蛋酱。盛一碗小米饭,拈一片萝卜缨蘸一蘸豆瓣酱或鸡蛋酱,一口下去,碗里的饭就少了三分之一,用我们小时候的语言来说,贼下饭,再用一个夸张点的民间副词来说,那是嗷嗷下饭。

  也有人把它当成下酒菜的,类似花生米素拍黄瓜啥的,我在有关文章中写到过。后来再琢磨,想法就有了变化,从水萝卜健胃消食、止咳化痰、除燥生津这些营养价值上来说,其实称它是醒酒菜更合适,无论是茎还是叶,水分四溢,清香鲜嫩,酒酣耳热油腻之际,没有比这再好的美味了。

  如果作为家常主打菜,上述吃法明显不合适,我们应该探索水萝卜的出路。与热爱美食的朋友交流,很容易找到了新的路数,凉菜热吃,素菜荤吃,把我们从惯有的思路里突破出来。有酒有肉的时候,它是小清新,没酒没肉,也足以挑起大梁,担当重任。我家有一款保留菜——红烧水萝卜,因为用了酱油蚝油和八角,意想不到的释放出肉香,仿佛它并不华丽地一转身,瞬间脱胎换骨。

  曾经把红烧水萝卜的图片发到朋友圈,关注度颇高,有朋友依此法小试成功。远在上海的朋友说没见过这种萝卜,我在早市买了一些,找来快递小哥,因之前某地刚刚有快递爆炸案发生,小哥坚持把我包装好的箱子打开检查,一看“噗嗤”笑出声,嘲笑我花这么高的快递费竟然寄一堆水萝卜,太不值得!他自然不会理解,有些东西的轻重,不是用它本身价值的普通或贵重来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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