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田田

　　茹茹十四岁之前，一直没有走出过大山，尽管有时爸妈外出做生意，却从不带她。茹茹的家在沂蒙山腹地一个叫松树林的小山村，这个沉静聪明的漂亮女孩，见谁都是友好的微笑，但交谈却是惜语如金，有时连最亲近的爸爸妈妈问话，茹茹都是用最简单的点头或摇头表达，妈妈生气地说：“这孩子越大越生分，小时候嘟嘟嘴啥都说，越大越哑巴，是不是小时把话都说完了。”

　　其实，茹茹并不是自闭，她反感爸爸教训人的口气，讨厌妈妈无休止的唠叨，她只愿意和玉奶奶谈谈心里话，她喜欢看玉奶奶微眯着眼静静地听，轻轻地点头，等到茹茹将心中的憋闷委屈吐出来了，玉奶奶并不多言，给茹茹擦干脸上的泪珠，揽着茹茹的肩说：“不想了都过去了，奶奶知道了。”之后不是给茹茹煮鸡蛋吃，就是教茹茹剪纸花。

　　玉奶奶家和茹茹家是斜对门，中间隔着一条三米宽的小街道，两家并无血缘关系。在茹茹的记忆中，玉奶奶一直是独自生活，玉奶奶住的房子跟她一样苍老，又矮又窄，土坯墙，小麦茎房顶，就连屋里的地面也是土的，与茹茹家去年新翻修的二层砖楼形成很大反差。茹茹喜欢住在玉奶奶家，无论茹茹怎样淘气，玉奶奶都不会恶声恶语，不像在家里，弄乱了家具，脏了地板，会挨训斥。

　　茹茹亲奶奶家离的也不远，茹茹哭着喊着不愿去，她怕奶奶用白眼瞪，奶奶只喜欢伯伯叔叔家的男孩，对孙女茹茹永远是不冷不热，遇到争东西打闹，奶奶自然偏护孙子。茹茹的爸妈下地干活或是外出做生意，都很放心的让玉奶奶带茹茹。

　　玉奶奶身小体瘦，却慈眉善目心灵手巧，针线活奇好，村里白公事用的寿衣，红喜事贴的窗花，大多出自玉奶奶之手。玉奶奶是热心肠有求必应，不计时间不收费，村民朴实，知恩图报，常常以礼表谢，所以总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茹茹记不清吃过多少。玉奶奶有一项特殊才能，会叫魂，茹茹就被叫过很多次，若是受了惊吓，发热嗜睡，玉奶奶就跪在墙上贴着的灶王爷像前烧香，口中念念有词，呼唤茹茹的名字，说也奇怪，茹茹就真的好了。

　　茹茹不喜欢爸妈为她准备的小房子，虽然里面学习用品一应俱全。茹茹喜欢伏在玉奶奶的土炕上写作业。写累了就逗那只始终围着玉奶奶转的芦花鸡。玉奶奶没有儿女，只有一只芦花鸡作伴，那只鸡非常听话，玉奶奶一喊它就跑过来，玉奶奶总是第一口饭先给鸡吃，鸡也很卖力，不间断的下蛋，茹茹可是没少吃。爸妈为事争吵，茹茹就粘在玉奶奶家，晚上也叫不回。

　　有一次，茹茹在家吃饭，听爸妈说，玉奶奶的口粮田被供电局架高压线占了，补偿一万多块钱被她侄子拿走了，村里人都愤愤不平，玉奶奶的侄子游手好闲，不管不问玉奶奶的生活，但碍于他是法定继承人，谁也不想管闲事得罪人。茹茹问玉奶奶知不知此事，玉奶奶说：“知道，谁花也是花。”表情依旧是那么宁静祥和。茹茹不懂，连外人都气的脸色变，玉奶奶却并不在意。

　　转眼茹茹上初中了，到二十里外的镇中学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几乎是每一次下了公交车，茹茹第一眼看到的是拄着拐杖的玉奶奶，立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等她，芦花鸡在一边觅食。

　　“你爸妈贩卖橘子没回来，回家奶奶给你煮鸡蛋。”

　　时间就是金钱，这个道理爸妈常说，茹茹懂。

　　躺在玉奶奶家的土炕上，茹茹觉得很舒适，写完作业，听玉奶奶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尽管故事并不曲折惊险，甚至有些荒诞怪异，但比在家小楼上看电视的感觉更好。玉奶奶讲不出一些大道理，但总能把茹茹纠缠在心中的是非恩怨情结，用简洁质朴的轻语化解开，不计较，善待人，退一步，放宽心，茹茹便在极度的放松中熟睡，连梦都不做一个。

　　茹茹有了手机，相册中全是她和玉奶奶的贴面合影，当然也有芦花鸡吃食的镜头，低头叨，昂头咽，像是不断表示感谢。

　　去县城上了高中，只能每月回一次家，茹茹更加想念玉奶奶，学习压力加大，又戴上近视眼镜，爸妈不再让茹茹住在玉奶奶的土炕上，尽管冬天玉奶奶把炕烧的很热。

　　茹茹高二那年秋天，玉奶奶突然脑溢血，生命垂危，穿上了寿衣在老屋里躺着不吃不喝，吐气多，进气少，就是不咽最后那口气，急的玉奶奶的侄子在院中打转：“死就快死，活就快活，真折腾啥劲。”

　　茹茹爸妈也放下手中活守候五天，茹茹妈突然走近前，伏在玉奶奶耳边说了些话，玉奶奶才撒手西去。

　　明眼人都知道玉奶奶在等茹茹，但茹茹妈怕影响茹茹心情耽误学习，就没有通知茹茹回来见玉奶奶最后一面，这成了茹茹终生遗憾。当茹茹回家看见爸妈在村头迎她，心中有失落和不详预兆，当她听说芦花鸡在玉奶奶被抬出门的一瞬间，飞跳起来撞死在门框，眼泪成串滚落。站在二楼窗口，望着玉奶奶家里空空荡荡，茹茹知道再也不可能睡在那盘土炕上了，再也吃不到香喷喷的红皮芦花鸡蛋了。

　　收拾好行李，茹茹第二天就回学校了，她对妈妈说，以后每个月给她送饭，她不想再回家拿饭了。

　　妈妈想解释什么，茹茹摆摆手不听，她已经想好了，使劲读书，考上理想的大学，走出沂蒙山，去外面繁华的世界干大事情，因为她曾经跟玉奶奶约定，将来要带玉奶奶出去看大海，每当茹茹厌倦学习不写作业时，玉奶奶都拿这个鼓励她。

　　幸好手机里存着很多玉奶奶的照片。

　　玉奶奶没走，一直在茹茹身边，因为茹茹需要关心，关注，关爱，理解。

　　孩子需要金钱物质成长身体，更需要一份精神榜样才能变得隐忍、豁达、包容和坚强，似乎这一点更不应该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