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老古这个人 | 作者:东篱

  作者:东篱

  三言两语还真难给老古这个人做出准确评价。

  说他好吧,快六十的人了,领个家过不成撇点,至今还租住在土坯房里,低矮潮湿,家徒四壁,且本人还贪杯,每晚都要喝上半斤,有时喝多了还会尿裤尿床,洋相百出,没个正形。

  说他坏吧,除了喝酒这个毛病,他性格耿直,心底善良,一不抽二不偷,三不嫖四不赌,一年到头除了刮风下雨老天爷不让干活,他一天都不偷懒,在工地打小工啥活都干,任劳任怨,老板和工友都喜欢他。

  老古最怕别人问他家事。他身材瘦小,人微命贱,是个出死力的最底层劳动者,媳妇也因生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受了打击,半精不傻的,后来多亏又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痴眉耷眼的状况才有所好转,但跟正常人还不一样。他的家跟别人比不起。

  尽管如此,老古无怨无悔,媳妇每天能给他和两个孩子把生的做成熟的,吃个热乎饭,他就心满意足了。

  老古本来在塔底街有一处宅院,后来为了给老婆治病用钱就卖了,开始在城内租最廉价的民房过日子,居无定所。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忽然有一天当他想要买个房子,安安生生过日子的时候,再一看那双已经上学、每天都要花钱的儿女,又泄了总气,那几万元的首付对他来说就是巨款,还是先顾眼前吧!

  老古顾不上收拾家务,媳妇没能力缝补浆洗,孩子又不懂如何持家,这就导致了老古所谓的家其实就像狗窝一样,乱七八糟的,一年四季所有的衣服都堆在三张歪歪扭扭的床上,床单皱巴巴的,被子脏兮兮的。晚上孩子写作业的小木桌,就是那张还放有杯盘碗筷的小饭桌,黑乎乎的桌面布满了油渍和饭圪疤,摇立打晃。一台从收破烂人手里一百块钱买来的台式电视机,屏幕有课本那么大,小得可怜,放在墙角。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台几年前就没了上盖的老式洗衣机了,用时声音大得像开飞机。

  老古的生活如此穷苦窘迫,却从未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没有丧失顽强生活的勇气。他人穷志不穷,不要村上把他报为贫困户,嫌丢人,拒绝救济。他常说:我有一双手,能养活这个家,等几年俩孩上大学了,成家立业了,我就大功告成了,咱不拖累国家。

  为了多挣点钱贴补家用,老古想尽了办法。下雨天工地不干活,他就借来三轮车、瓦刀和大铁锤,冒雨到有拆迁的地方去刮旧砖或敲水泥构件中的钢筋卖。夏天晌长,午饭后别人都躲进屋里凉快去了,他却背一根长竹竿可街转游,去捣麻蜂窝或知了裤当药材卖。傍晚收工回来,他顾不上喝酒,又会赶紧拿起手灯、提着小桶去树下摸“肉马”(刚从土里爬出还未脱壳的蝉),连夜卖给饭店。有时他还会一连几个晚上,骑车跑到20公里外的山上逮蝎子,然后卖给药材公司。凡此种种。

  老古不怕吃苦,因为每晚有那顿自得其乐的小酒在等着他。只要端起杯,一口火辣辣的白酒下肚,他立马就会把白天的劳累和所有烦恼通通抛到脑后。他常常很满足地说:酒这东西真好,解乏!

  话虽这样说,最近老古每当就着白菜帮或土豆丝喝着他那六块钱一斤的散装酒时,心里总会泛起一股别样的滋味,酸酸的,有时甚至会难受得无法下咽。啥原因?已经上初中的女儿看不惯他天天喝酒的嘴睑,竟敢开口怼他了,一天晚上还摔了他的酒瓶。那天他借着酒劲儿打了女儿一巴掌,结果女儿生气跑她姨家去了,至今一个月了,很少回家。有天晚上老古正在喝酒,冷不防女儿回来了,他当时还居高临下训斥说:赶紧给我搬回来!

  谁知女儿当即顶撞他说:等你把酒戒了,我再回来!

  老古被女儿的话噎得直翻白眼,看看手中的酒杯,再看看女儿那张愤怒的脸,最后还是一仰脖子,把那杯生活的苦酒咽了下去。

  昨天晚上吃饭时,媳妇对老古说:明天女儿生日,你去喊她来家吃饭。

  老古今天中午去了,女儿却不愿见他。下午收工再去,刚进幸福小区,就看见六号楼下停着一辆拉水泥的机动三轮车,司机正打电话找人往五楼扛水泥。老古听见了,主动上前搭话,不用搞价,一袋搬运费五元,大行大市,顺利揽下了这单意想不到的生意。两吨水泥四十袋,老古两个小时就扛完了。当他扛着最后一袋水泥上到五楼平台,靠着楼梯扶手喘气歇脚时,好像觉得有人在后面帮着往上掫了一下。转身一看,竟是女儿宁宁。

  老古把水泥袋搁好,从主家手中接过两张百元大钞,于是他那粘满水泥的双手跟那两张崭新的钞票在女儿眼里就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然,老古更不可能知道,他曲背躬腰扛着水泥艰难爬行楼梯的矮小身影,最使女儿刻骨铭心。

  老古看着女儿,有点尴尬,像做了亏心事,喃喃道:一点小活儿,顺便干干。

  说着,他把刚拿到手的钞票递向女儿,讨好地说:今儿你生日,拿去买点礼物吧。

  女儿噙着眼泪,默不作声,也没接老古的钱。

  老古以为女儿嫌少,坦白说:爸这个月还没开支,再多也没了。

  女儿抬头望着老古,突然声泪俱下:我不要钱,我要你送我一样终生难忘的礼物。

  啥?老古猛一惊。

  女儿一字一句说:从今天开始,你把酒戒了。

  老古稍一迟疑,立马斩钉截铁地说:中,爸答应你!

  五年后的一天,女儿从清华大学打来电话给老古祝贺生日,并特别提醒他可以喝点红酒。

  老古环视着新搬进的公租房,笑着说:爸答应过你,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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