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龙:那一丛野枣花(短篇小说)

那一丛野枣花

  ■孙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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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走!磨蹭什么?邓锡垕被人推搡着。

  感觉中,他终于走上了爬山的路,猛然,他觉得有树枝上的刺在扎痛他的脸,火辣辣的,恍惚间,他还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花香,是石龙湖东邓湾家门口那棵枣树花的香味?但又不全是,邓锡垕停顿了下。

  以后的许多次睡梦中,他都过见过那花朵,碎小的,白中间绿的小花朵,每一次他都被熏醒,折磨人呢。邓锡垕在以后的年月里,竟然不止一次地讲给他唯一的亲人——孙子邓晓山听。他讲那花朵儿,一直像铃铛一样晃悠并且响在他的日子里……

02

  那年那月的那个那晚,人们吃完粽子没过完一个月,邓锡垕从县城的药铺里回到家中,陪新婚媳妇过日子呢,用现在的话说是度蜜月。这时的庄稼地里,活儿没有几样要做的,邻人们懒得赋闲在家,就到村庄后边邓锡垕家看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大家都夸他有福,娶了个如此俊俏的女人,邓锡垕听了,心里头真的比吃冰糖葫芦还有味。恰巧这时,他要去屋后解手,邓锡垕他一泡屎还没有拉完,忽然觉着面前有动静,他的眼皮还没有来得及动就叫人用布缠上了,而且,他的嘴很快被塞进了一团棉布或棉花,想挣脱却被两个人死死捆着,他由两个人架着一个人推着快速趟过了村庄西面的石梁河,那时还没有今天这样的石龙湖。

  邓锡垕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裤裆里还有一截子屎橛非常难受地杵来杵去,他要求松一下裤子,身后的那个粗嗓门说,你这个臭家伙,想跑可没有那么便宜。右边的那个说,大哥讲的你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大夫,肯定有钱。左侧的那个也附和着,对,肯定有,他是块肥肉!邓锡垕这才明白他遭遇绑票了。

  邓锡垕不明方向地被人牲口般强制着走了约莫几个时辰的路。彼时,田野上的庄稼长得蓊蓊郁郁的,挤得那些矮小的黄豆在可着命地伸长脖子疯长着,而玉米与高粱却已经高过了人头,都是撩人眼睛的那种绿,可这绿已经不是纯粹的绿了,是深绿中透着的一丝淡淡浅浅的黄,这色彩中绽放着一种蓬勃呢,是生命快要过头的那样子,邓锡垕眼下当然是体会不到这种气势的。

  这时的夜空,有些低沉有些空远,他整个人像是从河水里刚上岸一样,周身都是湿淋淋的臭汗,可他的骨头缝里却往外挤冒冷气,也使得他那低沉又空远的感觉中透着一种无边的绝望。有一阵子,他听见那个细嗓门在经过一片夏虫唧唧的荒草地时,嘴里嘀咕的声音,这野鬼出没的洼张山,可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个粗嗓门说,前年冬天我就看见一队鬼火在眼前跳舞哩,弄得我当时一身鸡皮疙瘩,他妈的,这坟墓地里到底有多少年了,埋有多少冤鬼?起先的那个细嗓门说,不知道,怕有一百多年了吧。粗嗓门说,你刚才说的不是鬼火,是萤火虫。哈哈,嘻嘻……邓锡垕听了想笑,你们这些龟儿子,除了钱,还知道什么?敢情你们这些家伙闲情雅致还不少呢。邓锡垕走着走着就被刺针刺疼了,同时,他还闻到了一丝花香。

  他进入到了一个冷气飕飕的山洞里。

  邓锡垕听到粗嗓门说,大哥,人来了。邓锡垕被取下了遮眼布,他眨巴了几下双眼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十几条枪正“刷拉拉”拉着枪栓对着他,一个满脸横肉镶着一颗金牙的被叫作大哥的人端着油灯来到他面前,又将油灯凑在邓锡垕的脸上晃了晃才说,嗯,不错,是他,是邓锡垕,我曾经带老六(小老婆)看妇人病见过,久仰久仰!大哥来回踱了几步猛地停下来说,这么着吧,邓锡垕邓大夫,邓郎中,想你是个明白人,就不劳驾你家中老娘和媳妇了,快把家中藏着的银元供出来吧,我们这些弟兄又要开拔了,急等几个钱用用。大哥的目光鹰爪似地直抓邓锡垕的眼睛,仿佛那么一抓银元就从那儿出来了。

  邓锡垕闭上眼睛说:我徒有虚名,我坚守的是“悬壶济世”的古训,我没有钱。大哥说,真的?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好,我能叫你乖乖地道出你有钱,有很多的钱……邓锡垕不语,大哥说,来人。于是,就有几个人过来把邓锡垕的双腿分开,扒掉他的裤子,他被绑在了一根石柱上。大哥说,既然你不仁我也就不义了。大哥“嘿”“嘿”奸笑了两声,就将手中的油灯火苗儿对着邓锡垕的裆部,绕来绕去,只听那“哧哧”的声响伴着毛发烧焦的气味一齐传出,刺激着人的耳朵、鼻孔和眼睛。邓先生,舒服吧,说不说?大哥移了下火苗儿问。邓锡垕一改平日斯文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贼熊!……你们都不是人熊揍的!……

  有几次,邓锡垕想说可是他实在说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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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邓锡垕记事时起,他家乡石梁河畔就流传着这样一句“东邓湾西邓湾,十年就有九年淹”的民谣。六岁那年春天,带着他们母子讨饭的父亲,就死在了南乡的山路上,在当地好心人的帮助下,父亲被草草地掩埋在了一座流水潺潺的山岗旁,亏得县城里开药铺的表叔三年后才将父亲的遗骨拾回,四年过后,十岁的邓锡垕已经由乳名叫成了现在的成人名字。

  邓锡垕,是表叔给起的,读过几年私塾的表叔竟然从《康熙字典》中搜肠刮肚地捡出了个“垕”字,老人家说,垕同厚,是忠厚,传厚,宽度之意。时间又过去了两年,这时的邓锡垕,已经是满嘴“阴阳者,天道之道也……神明之府也。”表叔教他背诵起了中医典籍《黄帝内经》,很快,小小少年邓锡垕出口就是“东南正西北,肝心脾肺肾,酸苦甘辛咸,青赤黄白黑。”不久以后,表叔就让他为病家把脉,他边把脉嘴里边咕哝开来“寸濡阳微自汗多,关中其奈气虚何”(明李时珍·《濒湖脉学》),这可不是赵括的纸上谈兵,他记着表叔的话“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凡事经过了就好,邓锡垕常常默念着。

  记不清民国哪一年了,可能是民国三十三年前后,邓锡垕给新任府衙县长的二女儿看病,表叔先诊为是弦脉的肝气郁结,服了些药后,未见起色,反而病情更重,邓锡垕诊后,断定该女子的病是七情四气伤于脾胃所致,他就开了些青皮,香附,厚朴,砂仁,丁香等宽中理气药给病家,其中的香附需要童便浸炒才行,起先,病人说什么也不配合,只照单子抓回熬服,并不见多少起色,邓锡垕见和颜悦色不行,就正言厉色道,必须如此!果真,三贴药下去人就能起床了。正可谓,药对方一口汤,不对方一水缸。表叔夸暂着他。结果,新任县长大人,竟差手下送了面写有“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的锦旗悬挂在邓锡垕的诊室墙上,此事不晓得是真是假,反正人们这样传着,邓锡垕从此名声大振。一年后,他在县城的道院街租了间民房,独自经营起了“济世堂”中医诊室,这个时候邓锡垕才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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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都觉着邓锡垕的名字稀奇,特别是这个“垕”字,更是引来了一片惊异。

  你们读过《三国演义》没有?不是《三国志》!邓锡垕说,《三国演义》里面有个叫王垕的人,是个仓库保管员吧,那姓王的死得很冤。作者罗贯中可能认为,历史中没有留下这个人名,我可要替他立传了,于是,就有了王垕这么个小人物。我们石梁河畔那一带村庄早就流传有苏东坡的那句话“老实忠厚传家远,苦读诗书继世长”,表叔给我取这名字很有意思哦。说实在话,我们这些老百姓其实就是大自然中的一棵草,人们说的草民就是这意思,不值得名垂春秋的。邓锡垕讲这些时,名气旺得像现今演艺圈里的一个什么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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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着他的家什疼得像是蝎子蛰的,豆粒大的汗一颗一颗往地上滚,落在脚下怎就成了眼珠子了?

  邓锡垕什么都看不见了,迷迷瞪瞪中,他听见大哥说,看他的家伙冒油了,还肉老鼠样咂嘴,哈,哈哈……

  邓锡垕醒来后,已经是在第二天下午。周围一片寂静,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狼藉,绑匪们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一条谁家的狗在舔他的下部。邓锡垕感到那里钻心的疼。他使劲动了下腿,那狗低吼了一声退到一旁,架势像是还要重新上来的样儿。

  邓锡垕好不容易爬到洞口,他见一轮西斜的太阳苍白地悬在山的西南空中,寡寡的,如同失血过多的人的脸。眼前的山坡上有数不清的跳蚤样的小黑点在动,再远一些就是密密麻麻的网了,这是他的幻觉。邓锡垕“啪”地合上厚重的眼皮,大张着嘴喘息起来。他想,我不让跳蚤叮死,也得被网网成鱼瘪子。此时此刻,邓锡垕好想他的母亲和媳妇,她们好吗?

  下部的剧烈疼痛倒使他真切地念恋起了新媳妇,也就是五天前吧,媳妇送他去县城,经过河边的一片小树林时,还羞答答地哼唱着一个小调呢!“送郎送到刺槐棵,刺针扎了憨哥哥,(我)忙拿钢针去挑刺,一挑挑个血窝窝,挑死哥哥疼死我。”邓锡垕想庄户人再苦再贫寒的日子,一旦有了一堆爱的牛粪火燃着,心中也会暖和、温馨的,没想到这一切都过早地结束了。

  眼下的邓锡垕可是要死死不成,要活活不好啊!他的脑子乱乱的,他重又睁开了双眼。邓锡垕这时好像看见了不远处有个人影和几只羊在晃,他就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大哥……救命!那放羊人听见了,或许早发现了他,就走过来,见邓锡垕这副模样,问:小子,他们不要你了?邓锡垕说,大哥,我不是他们一伙的。他就长话短说地道出了事情的经过。放羊人看了看他,呼了一口气道,看你也不像他们的人,小子,到我那儿养养吧!邓锡垕艰难地挪起步子,随放羊人来到山下面的一座小石屋内。

  昨晚,那伙人被陈毅的部队吓跑了,孬熊!放羊人边在山涧沟旁打水边说,自打两月前这伙人住进了山洞,我是差不多隔三天就得送一只羊去,没法子呀,他们实在凶残!邓锡垕在那好心的放羊人的小屋内总共住了十天。那些天里,邓锡垕知道了放羊人姓赵,邓锡垕就赵大哥赵大哥地喊着,他听赵大哥说起了这座山就是远近有名的盘龙山,当地人叫它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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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小暑过后七、八天的当儿,一场大雨过后,邓锡垕和赵大哥拨开一人多高的蒿草,攀爬着光滑的岩石,寻到山东南坡一个瓦缸口大小洞口斜朝上的岩洞,里面汪满了清澈见底的水,许大哥说,这叫“神仙洞”,邓锡垕见水底还有一条不知道何时就淹死的蝎子,本来他是想尝一口那神水的,但他止住了。他赵大哥说,你看,这边上还有王母娘娘三寸金莲的脚印和饮马的马蹄印呢,赵大哥还手指着他们头顶偏上方的那些气势恢宏的建筑说,咱们去看看?赵大哥试探着问邓锡垕,于是他们就上了山。

  这些殿宇共有九十九半呢,前两年还有香客来晋烧香烛。他们俩边走赵大哥边介绍道:这是“王母殿”,这是“玉皇阁”,那是“接引弥陀阁”,那是“转香楼”和“观厅”。走累了,他俩就坐在“南天门”的石阶上歇息,赵大哥说下面还有“地蔵寺”和“大佛殿”以及“卧牛殿”“娃娃堂”等。赵大哥问,小子,你知道这山为什么叫“盘龙山”吗?邓锡垕眨巴着眼睛回答不出,赵大哥,呆会儿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就明白了。邓锡垕就随赵大哥转悠到了山的西南坡,赵大哥引着邓锡垕走在一长条龙鳞样的石脊上面,用手比划着,说,殿宇下面就是龙头,龙尾巴伸到了山西南, 就在白果树下,要是搁在深秋或者冬天,万物凋敝了,盘龙显现得就更为清楚。

  邓锡垕摘了几枝药名叫鹤虱子的花朵给赵大哥,说,谢谢赵大哥,你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心情也好了很多。

  路过邓锡垕伤心的山洞时,他特意很认真地看了看荒草丛生的洞口,他发现了有一丛山枣花在右首边的石头缝间生机盎然地生长着,它就是刺痛邓锡垕脸的那丛枣花间的刺。邓锡垕和赵大哥回到了小石屋喘息着,赵大哥继续说道这山。每一年古历正月初九的老山庙会,那才真叫热闹哇,远在东海边的上海,还有常州,南京,徐州,济南等地都有商人前来,远近香客和艺人都会云集于此。你一定听讲过“老山锣鼓各响各”这句话吧?赵大哥问。邓锡垕回答说,小时候就听老辈人讲过,但不晓得意思。赵大哥是,庙会鼎盛时就达十多万人哩,漫山遍野蚂蚁样的人,却非常有序,可不就是“老山锣鼓各响各”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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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看去,老山的庙宇层层叠叠,环绕山顶而筑,把整个山体裹得个实实严严,真的形成了“寺裹山”的气势。

  邓锡垕和他母亲母子俩进得庙内,只见两边大柱上写着“清净者无染无著之本然”“欢喜者适悦在心寂为乐陶”,扑面而来的“王母殿”内金碧辉煌,两边的各色神像栩栩如生,他们手中各执象征一年四季的风调雨顺的剑、伞等,造型极其优美,神态各异,可谓巧夺天工。

  尤其是那口大钟,每当响起的时候,山下十几里即使在最偏僻的地方也能听得见它那雄浑、悠扬的声音,那神秘中一丝不然的纯净,使人的心静若如水,洁若似雪,它似乎还穿过石梁河湾里的雾,穿透过那里人们的灵魂……

  那山顶的大小庙宇香烟缭绕,香客不断,林木参天。庙门西南面是各生长有一公一母的千年白果树,邓锡垕用双臂度量着,其中左侧的那一棵据说是公树稍细一些,可无论人们的臂膀长得长短与否,得出的结论都是七搂抱粗。

  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邓锡垕仔细看见过那两棵树一前一后慢慢长出嫩芽的树的经过,它们那细微的抽芽的声音只他自己能听到。到了那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夏天,那遮天蔽日的树荫,几乎罩住了整个山寺,这就形成了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后来有一天,那棵母树后来在一个夜晚,终于在无人知晓的战争炮火声中,它拔脚而去。

  一年一度的“老山庙会”开始了,有来自周边地区的商贩,几天前他们就搭着帐篷于此,山脚下,寺庙旁,凡是有空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可谓堆山塞海,水泄不通。这时,整个庙宇里全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正午时,就连最背的地方也都挤满了赶会的人。农人们总喜欢在这一天趁机买上些瓜、豆之类农作物的种子,顺带置办着即将到来的农季用的物件,所以,此时此刻,几乎是户户家家倾巢出动。有的人闲来无事地在那人堆里挤来挤去,或者是在瞅漂亮娘们的脸蛋呢,或者再趁势捏上一把那肥嘟嘟的屁股!总之人们是信心十足地度他着年节过后的日子。

  再看这边,山南坡的一大块空地上正有演戏的,北面有玩把戏的,还有“耍刀山”的,好不热闹,真的形成了“老山锣鼓各响各”的阵势。

  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邓锡垕和他母亲相跟着,母子俩上完香后,退出大殿,他母亲这时就将他拽起,“快走快走!山下打仗了。”这时,太阳已晒得人脑门直冒汗。邓锡垕口渴了,就又去找山东南坡的“神仙洞”,他记得的,那里有一年四季流不尽的泉水流入一个洞内,路过一片茂密的山茅草地时,看见一个身段适中,扎着大辫子的姑娘也在弯腰捧水喝,邓锡垕认出了,那姑娘就是他的新媳妇,邓锡垕想张大嘴喊叫,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母亲不见了,新媳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邓锡垕愣怔在那里。赵大哥问,你这是怎么啦?我做梦了!他说。

  又过了三天,邓锡垕觉得身体好点了,就帮赵大哥磊倒塌的羊圈,他还知道了山东边和北面那儿正有大部队在准备攻打解放脚下的这一片土地。邓锡垕要走,赵大哥也留不住他,邓锡垕发誓要用子弹崩掉他仇人的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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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锡垕就沿着一条名叫老濉河的河沿一直走下去,他觉着那股土匪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他都二十一岁了,可他再也不是个男人了,他已无颜再回石梁河畔的东邓湾了,他一想到家中的母亲和媳妇泪水就要出来,哭就哭吧,又没有人知道。一路上,邓锡垕强忍着剧痛。他望着天上偶尔飞过的几片碎纸样的云彩,心就格外地凉,仿佛那云彩就是三九天的冰凌。他走过一片小树林时,有一只老鸹黑旗子一样在他的头顶盘旋、飘荡,间或丢下一、二声凄惨的叫声,砸得邓锡垕的头皮麻酥酥的,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在淮北农村,人们普遍认为老鸹是一种不吉祥的鸟,尤其是出门在外碰到它当头叫的时候,就像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样,非得采取一种方式来糟践它一下不可。邓锡垕就学着母亲曾做过的样子,朝那鸟盘旋的地方连“呸”了三声,每次都恶狠狠地将口中的唾沫呸在地上,并且用脚踩了又踩,如此这般,他“呸”了三声又“呸”了三声,感觉着晦气已经远远地走了。

  邓锡垕自认为他的命就是这么薄,薄得像刮起一片树叶的风一样,而今是风在牵着他的命走,瘦瘦的如一股小风吹着他,还有身边的那些矮树与荒草,一团一团的孤独和悲凉包围上来。邓锡垕自言自语地说,风还有活的奔头呢,树还有一年四季呢,草还有一春一秋呢,日他妈的我怎么就什么也不是了呢?

  老濉河岸边有不少柳树,夏天的河水湍急东流着,混浊得看不清远方,像他此时的心情。邓锡垕看见这些流水就想起了他表叔,多时没有音讯了,不知老人现在怎么样了,他记得表叔的好,他记住了是表叔给了他生命的。

  黄昏时,邓锡垕就走到了洪泽湖湖区,他有些累,并且觉着他的下部又开始人揪一样的疼痛,他决定到前面的两户人家找个地方歇歇脚或者住一宿。正在这时,他看见河沿下的杂树丛里似乎有人在动,他心里一惊接着一喜,想这土匪果然在他的想象之地。人都说比等亲人更漫长的就是等仇人,不一定!邓锡垕在心里骂了句。狗日的,我跟你们拼了!他的念头刚闪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压在了他的脑门上。

  别动!我们是新四军,你是干什么的?邓锡垕见状咧嘴一笑:我就是找新四军陈毅的。枪口收了回去,那人问:你,你认识我们陈军长?怎么不认识?邓锡垕一脸认真地说:他是我家亲戚,我要打土匪!邓锡垕真就加入了新四军。他充分发挥了他的中医药才能,他被编入了卫生队,在以后的军队里干得可欢实了。

  新四军时期的卫生队,可不是现在意义上卫生院、医院的样儿,队长加上护士和他总共就四个人,邓锡垕的具体工作就是采集中药,帮着队长治疗伤病员。这时,他们单位只有一付担架,和一些破旧的白衣服,临时用以当作绷带包扎伤员的,还有一口熬草药的锅,急需时也用来消毒。这一天傍晚,邓锡垕他们就来到了盘龙山早先的那个山洞。彼时的这山洞乱哄哄,脏兮兮,毛糙糙的一片狼藉,他们整理好了环境,队长就叫邓锡垕四处搜寻那些野生的中药材。这天,他来到了西去盘龙山三、四里的一座小山旁,他发现山坡南边的乱石中不规则地生长有一些茶叶一样的植物,邓锡垕认得茶叶,早先在县城表叔的药铺里,讲究几分生活品味的表叔平素最喜好品茗,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情老人家就是叫表侄邓锡垕泡上一壶清香的茶,他手中把玩的样子实在叫高雅,其做派跟现在的一些电影、电视剧里的大户人家的老爷不差上下,而一种叫黄山毛峰的茶叶似乎是表叔的最爱,久而久之,邓锡垕也自然知道了一些茶叶的性味。他摘了一片放于嘴中嚼着,嗯,有黄山毛峰味,一股喉底甘润之感顷刻间涌现出来。邓锡垕这一天没有采多少药材,倒是采摘了不少状如雀舌的茶叶回去,邓锡垕也来不及炮制(也没有条件)呀,他和队长一人一碗地品尝着起来。你看,碗里的汤色呈深金黄色,那茶味道醇和滑口,爽口去腻(哪里有去腻之说,分明是清理口腔的异味罢了)。

  后来,当地的人们就光明正大地采摘起了山坡上面的茶,并且,就把这座山“茶山”“茶山”地叫开了,今天,尽管这里不见了一棵茶树,但采石留下的深深山塘却蓄满了水,被当地村民管叫做“澡堂子”。环茶山四周今天还铺设了水泥路,有关部门还栽上了冬青,栾树等绿化树种,随处可见有蒲公英,鹤虱子花,格桑花等,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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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7年初秋的一个黄昏,邓锡垕他们接到上级通知:马上转移,有大动作!

  邓锡垕站在山洞洞口,环视了一会儿他们的营房,洞崖上的那棵野枣树进入了他的视野。野枣树此时已经挂了不少果实,圆溜溜的甚是可爱。还是野枣树刚开花时,邓锡垕他们就说,等果子成熟了,一定要好好地、美美地吃上一顿!现在,成熟的枣子是吃不成啦,邓锡垕想。他看见一群麻雀在枝头间跳上蹦下地“叽叽喳喳”逗着那些野枣子,不晓得是玩耍,还是打算吃它们。

  邓锡垕心情是复杂的。屈指一算,他参军快有两年了,他们的兵工厂住进盘龙山这个山洞,也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哦,两年……五个月……,发生了多少事啊……

  队伍行进在天圆地阔的淮北平原上,有片片阴云浮动的夜空,一弯弦月在云层间钻进钻出,悠远的几颗星星躲着藏着,使这个夜晚显得既浮躁又神秘。邓锡垕他们走小路过了一条有些浅水的深沟,进了一片茂密的刺槐林,前边就传来了“原地休息”的命令,邓锡垕背靠一棵刺槐树,“咕咚”一声倒地便睡,他太困了,他太累了,他们几乎一宿不停歇的行军,就是铁打的人,关节也得“咔叽”“咔叽”抗议了。

  黎明十分,一阵“起来,快起来!集合了!”的催促声,将邓锡垕唤醒,只听一位首长说,根据形势发展,我们部队,要去解放皖东北的s县城……

  邓锡垕一听顿时来了劲,他立马困意全消,他摸了几下背上的枪,就紧随着队伍向前进发了。又要进城喽!他想起上一次,也是他七岁左右时,跟表叔抓中药学习中医知识而且自己还开药铺的事,那时的县城很糟糕,老百姓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随处可见的吏官贪污,横挣鼻子竖睁眼的样儿叫人打心底里犯恶。水深火热!民不聊生!这些字眼用来形容都不为过。今天,要去解放这座城市,真是天地倒个儿了。

  邓锡垕和战友们一道攻近了城墙根。在枪炮掩护下,邓锡垕跃过鹿砦和沙袋等军事障碍物,打死了几个敌人,他抱着冲锋枪第一个从东南墙根的一个小门冲进了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六角双层碧瓦飞檐的古式建筑—魁星阁,邓锡垕知道的。他曾经在那阁下不远的地方,和表叔一起去给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把脉看过病呢,也就是那时起邓锡垕对中医妇科的经带胎产等疾病有了体会的。

  哦,看见了!邓锡垕躲在魁星阁下面。这儿倒是很僻静,他听见西北方向的城内正枪声、炮声、人语声响作一团。邓锡垕只用了眨眼时间,他发现了凉亭稍里的一间房子里,已经冲出了六、七个手持长枪的家伙,正往着西北方向跑,邓锡垕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端起手中的枪,“哒哒哒哒”就是一梭子子弹,那几个人应声倒在积水中。没等他喘口气,又见中间的一个房屋门内,探头探脑地钻出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那家伙正咧着大嘴想说什么,一颗耀着金光的牙齿露出来了,那家伙手中的盒子枪口正对着邓锡垕这儿呢,看那样子并没有发现目标。邓锡垕一眼就认出了是当年的那个毁了他一生的土匪头子难怪自古就有“官匪一家”之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这个仇人竟然混进了县城,混进了官军的队伍,邓锡垕曾发誓要崩掉他卵子的。

  邓锡垕退闪到魁星阁下,趴在水没小腿的基座旁,用枪口瞄准那土匪头子的裆部。只听“啪”的一声,那家伙的裆部流出了一大滩血,邓锡垕估计,土匪的命根子也被“啪”声钻穿了,可偏巧这时,头顶上一架飞机“嗡”地掠过,丢下一颗炸弹,“轰”地在邓锡垕身边炸开,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邓锡垕什么都知道了之后,他已经在了“万佛庵”人民解放军野战医院的病房里。那一下有惊无险,邓锡垕的小肚子被炸开了花,当大队人马冲上来时,人们发现昏死的他,肠子盘了一地。

  一个月后的这天上午,阳光格外灿烂。身体基本康复的邓锡垕正在和医生、护士聊天,他得知这次攻城我军打得很苦,他的许多战友都牺牲了。

  大家谈性正浓,院长笑眯眯地领进来一个首长模样的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肩挎盒子枪的小战士,直接走到邓锡垕跟前。院长说,邓锡垕,我们军长看你来了。那首长模样的人上前拍着邓锡垕的肩膀:哟,你这小鬼,还真行!不愧是我陈毅的亲戚,哈哈哈哈……

  那些日子,邓锡垕还在梦中见到了母亲。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夜,母亲仍旧是当年的样儿,邓锡垕来到老人面前,跪着说,妈,娘,孩儿不孝了,今生今世,没有给你领去孙儿。彼时的母亲却不看他,眼睛眯缝着坐在火塘边上,边撩拨着火花,边拿双眼看远方,嘴里哼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小曲呢。“大年午,烤棉柴,丫子小子一齐来,先到拉弓射箭的,后跟两耳坠线的。”邓锡垕哭醒了,他痴痴地望向几十里路外的石梁河畔,那里有他的亲人啊!那晚,他还在梦中撞见了母亲坐在老堂屋火塘旁边的画面。母亲抹着混稠的眼泪说,儿子,怪我没有留住你媳妇,她回娘家了……

  许多年后,也就是邓锡垕谢世前一天那个冬天的晚上,没有享受政府任何优抚政策的邓锡垕(有关方面说他是革命队伍里的逃兵,没有追究罪过算是便宜了他)。这次他再次看见了母亲,母亲说,儿子,你走后我曾去找过你,但没有找到,在庄西的河边,我掉进了冰窟里,村人捞起我时,我的头发像岸边的芦苇花,纷纷扬扬的。这件事情是邓锡垕回到村庄之后听族人讲的,母亲与父亲合葬于一起,那坟就在庄子南边石梁河河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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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年我曾祖母摸黑找我父亲掉进冰窟淹(冻)死的地方,政府而今已建立了一座横跨石梁河的大桥,人称“虹桥”,其上游的那一脉水中央有一泉眼(龙眼),这就是地处暖温带向亚热带过度带的国家湿地公园。湿地湖区面积近两万亩,这里芦苇丛生,鱼类有三十一种,两栖动物有十五种,还有东方白鹳等国家一级保护鸟类。

  邓晓山后来跟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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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锡垕的伤还没有痊愈,大部队要开拔,医院也跟着着走,邓锡垕留了下来,他硬坚持回石梁河畔的东邓湾庄调养,此时,他的家乡东西邓湾也已经解放。

  他硬性要回家!

  临行前,院长领来了一个男孩,说,这是你们队长的儿子,他母亲在解放县城战役中光荣了,你要当做护自己生命一样护着他长大成人……

  邓锡垕的队长在解放海南岛时坠入了琼州海峡,他的尸体没有找到。这孩子历经邓锡垕的辛苦养育,后来成了家,生了个儿子取名叫邓晓山,几年前和他父亲邓锡垕也一前一后先后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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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枣花,碎小的花,就是这朴实平凡的花,却是那么顽强地开在我的记忆和生命里。

  七十多年后的今年夏天,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在当年的那个山洞口旁,手抚一丛山枣花喃喃地说。恰好这时,我们“寻访泗县故事”小分队路经这儿。

  队伍中有人认识他,他是县扶贫办下派山下面村的驻村干部,我就走上前去问,邓晓山,看您这神情,就晓得你心里装有不少这片山的故事。

  我老家是石龙湖东邓湾的,听讲你们在寻访泗县故事,我就过来了。邓锡垕是我祖父,我是他孙子,我祖父也许能算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之一,疼爱我的祖父和父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培养成才,我祖父老人家他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祖父曾经告诉我,山上的这些建筑物都毁于1948年的炮火,邓晓山说。

  刚才来时,我特地绕过洼张山,山脚下还立有一块“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那里的大大小小坟茔就是我祖父他们当年攻打盘龙山的掩体。不承想,这里已经成了洼张山奇石公园了,看那漫山遍野的奇异石头,我真的是心潮起伏,等会儿,我还要去西面的茶山走走,祖父邓锡垕曾经告诉过我,说,这片山区埋有他的青春,他的的脚印和身影都仿佛长成了遍野的花草,特别是山洞口的这一丛山枣花叫人着迷,邓晓山说。他的手没从那丛山枣化间移开,他眼睛望向雨后的山岗,轻声道着这样一句话:这花或许是祖父的魂呢。

  邓晓山讲这些时,他的手机响了。

  “石龙湖哎璀璨的明珠……”背景音乐就是耕野作词,闵献祥谱曲的《石梁河之歌》。邓晓山,你将歌曲继续放下去,我们都怂恿他,邓晓山就从手机内找出来了这首歌曲。“碧波扬万顷,群鹭竟飞翔,菱花千丛,渔歌唱晚,百舸争航。”大家都跟着唱起来:“霸王古墙,雄风遗骀荡。邓国公故里,正在谱新章。”

13

  远处迷迷蒙蒙的雾气罩着眼前的一切。一阵风过后,太阳出来了,洒遍了那些村庄和山峦,那丛野枣花一样的阳光啊,是邓锡垕等无数先辈的热血浇铸成的幸福吗?归来多天后,我还这么想。

  那一丛碎小的白中间绿的小花朵,仍在眼前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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