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丙刚

　　兵荒马乱的年月，活在鬼子刺刀尖下到人们无暇顾及身边突然消失或是出现的人。

　　何况她只是个乞丐。比乞丐更惨的是她的一条腿断了，每天拄着根丫型的棍子守在"聚仙楼”的门口，为的就是讨得半碗残羹剩饭。

　　风一场，雨一场，虽不到深秋，却已有了冬的寒意。

　　夜里，她就蜷缩在“正心堂”门口的青石台阶旁。死寂的街道，每当有三五成群的野狗低吼着经过，她就把那根棍子紧紧地攥在手里，身子抖得像片风中的残叶。

　　"正心堂”不卖药，不治杂病，只正骨。坐堂的郑先生医术高超祖传的手艺。经他手调理的病人无论断胳膊断腿断腰断胯都能恢复如初。有人说，就是三伏天的玉米秧子用刀砍断，郑先山只清水一碗黄裱纸一张木棍两根半截麻绳就能接活。更奇的是等到秋天，这颗受过伤的玉米秸要比别的要高要壮结的穗子要大。

　　有时候她就站在街的对面，看看“正心堂”的牌匾看看自己，然后就摇头，就叹气。

　　有时候，郑先生也会站在门口望着她，也摇头，也叹气。

　　五步青石台阶，一道半尺高的门槛，这通到“正心堂”的简简单单的几步路，她已在心里丈量了无数遍。

　　每天早上或是黄昏，鬼子的巡逻队都会经过街上。人们只要远远地看见刺刀上跳跃的寒光就会躲开。那天，她为了捡别人慌乱中丢下的半块烧饼被鬼子撞翻在地。鬼子用皮靴狠狠地踹她的头踹她的胸踹她的残腿。踹累了，又夺过她手里的棍子扔到街边的屋顶上，然后"哈哈”大笑着离开。

　　她躺在街上奄奄一息，疼痛饥饿使她没有丝毫站起来的力气。

　　她用手撑地，慢慢挪到街边，挪到“正心堂”的台阶下爬上五步台阶，当身子探过那道门槛的时候，郑先生的一双大手已经搀住了她的胳膊。

　　“先生，帮我医腿，我不能残了。”很久没有说话，那飘渺低微的声音好像不是出自自己口中。

　　郑先生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用食指在她的腿上轻轻按了几下说:"伤在一个月前，膝盖往下四寸往上三寸共两处断伤。可惜时间长了，已经错位地长在一起。”

　　“先生，你有回春妙手，你一定有办法。”口气几乎是哀求。

　　郑先生说：“这样下去就是一个瘸子，要治只能弄断重接。那种断骨之痛别说你是一个女子就是精壮的汉子也忍受不了。”

　　她说：“我只是一个乞丐。”

　　郑先生说：“我的眼里只有病人。”

　　起风了，风猛地把通往后院的门吹开，在西厢房的墙根下有一棵桃树在风中来回晃动。

　　她试了几试才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拖着残腿扶着墙慢慢挪到那棵桃树下。桃树有碗口粗细，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一片叶子。

　　她说：“先生，借你家斧子用用。”

　　郑先生从西厢房拿出一把斧子递到她手里。她对着桃树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说，可惜了一棵桃树，可惜了一树桃花一树桃子。说完抡起斧子就砍，满头满身都是飞溅起来的木屑。听到动静，郑先生的妻子慌忙从屋里出来，看到一个要饭的正在砍树，刚要喊却被郑先生拦住。www.qde7.com

　　树倒了，只留下半截树桩。

　　她说：“嫂子，借你家的麻绳用用。”妻子茫然地看着郑先生，郑先生说：“去拿。”绳子拿来了，她弯下腰把自己的残腿一圈圈很细致地绑到木桩上，一直绑到膝盖以下四寸的位置。然后，冲他们一笑身子微微后仰，那条腿离地身子猛地向前扑去。“咔”这轻微的断裂声在郑先生听来就好像是滚过天空的炸雷。

　　她伏在墙上，身子颤抖，额头已经冒了汗。片刻的喘息之后，她把身子站正，然后再弯下一圈圈地绑到膝盖以上三寸的地方。

　　同样的动作，同样“咔"的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先生，这回可以接了吧，就昏了过去。

　　妻子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呆了。

　　郑先生说:"把她搀到屋里，擦擦脸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服，还要在炕上躺一个多月。”

　　收拾好了以后，郑先生进屋去看，她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微黑却清秀的一张脸，比一般的女孩子多了几分坚毅。

　　郑先生说：“还是个孩子。”

　　喝完十副草药之后，郑先生开始为她接骨。无论郑先生怎样拉按揉推，自始至终她哼也没哼一声。

　　郑先生说边擦自己的汗边说："真是一幅铁骨。”她一个月后下下地，两个月之后便能蹦能跳。

　　走的那天她说：“先生，其实我不是乞丐。”然后提笔在包草药的麻纸上画了一个五星。

　　郑先生说：“没有你们，每个人都会变成乞丐。

　　郑先生提笔蘸了些朱砂，轻轻在五星上点了几笔，一朵梅花便在笔端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