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腰弯成父亲的模样

　　■郑 龙

　　气候一天天变暖，田野已铺满春色,赏心悦目。然而，我的心情却颇不宁静，一种莫名的情愫始终萦绕在心头，原来清明快要到了。

　　挺直的腰杆和一脸的英气，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父亲的大照片在堂屋右侧挂了很多年，从我上小学起，一直到我娶妻生子。据说，那张照片是在上海拍摄的。每次回乡，我都习惯性地抬头看看父亲。没想到有一次在进门后居然发现照片不见了，后来知晓，是母亲在和父亲商量后，悄悄地将它取下并收藏了起来。母亲的原因很简单：你们都这么大了，还留着那相片干嘛?因为家教或传统缘故，我对父母决定了的事情从不多问，只把他们教育我的话牢记心头。

　　“干活和帮助别人要挺直腰杆;遇事和做人要弯下腰来”，这是父亲对我的教诲和忠告。至于“干活和帮助别人”，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可对“遇事和做人”却是一知半解，尽管父亲反复地说，我还是停留在似懂非懂间，直至慢慢长大后，方才明白其道理所在。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互助，向来被父亲看得很重。

　　大凡遇上暴风骤雨天，我就很少见到父亲歇在家里。他时常和村民们一起来到需要帮助的人家，竖起木耙、搭靠屋檐、脚踩耙齿、手扶耙框，昂首挺胸攀登上屋顶。大家相互呼喊，默契配合，传递着一捆捆稻草，用绳索勒紧被狂风掀起的麦秆，还时而停下手来，抹去脸上挡住视线的雨水和汗水，共同在风雨中拼搏。很快地，他们就把屋漏处给堵住了。这时，父亲会挺直腰杆，双手掐腰，站在被补好的漏洞边歇会儿。我望着身立高处的父亲，总觉得他伟岸如松，那发出的爽朗笑声盖过风雨声，听起来更让人充满信心和无比安心。当然，我家也曾多次受到过别人的友情帮助。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闪电间歇式地照亮每一户人家，瞬间铮亮如银蛇的光把天空劈开一道深似峡谷的雪白裂缝;紧接着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咔嚓”巨响，让人不知所措;窗外摇晃的树影更让人毛骨悚然。此时，听不见习以为常的犬吠声，更没有路人的说话声甚至隐约的脚步声。在这电闪雷鸣的夜，村庄反而让人感觉更加安静，一切尽被风声、雨声和雷电声所替代。其实，很多人并没有入睡，大家躲在被窝里，睁着眼，脸上堆满惶恐的神情，忐忑中，祝愿家庭平安、期待下一个早晨快点到来。

　　天亮后，风停雨住，蛙声一片。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对着还有些灰蒙的天，长舒一口气，缓释一夜里的紧张心情。父亲如常去牛棚，准备打扫后牵牛去田野里吃被雨水冲洗过的春草。刚出家门，父亲就看到牛棚的门开着，这不免让他心生疑惑和紧张，于是，他三步并两步朝牛棚急走而去。当走到面前时，疑惑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紧张——牛不见了。

　　在田野里到处寻找的父亲，最终带着一脸的沮丧回到家中。消息不胫而走，一会儿功夫，家里聚集了十来号人。有自发前往的，有被邀请到的，大家站着或坐着仔细分析，稍后便得出了结论：牛受到了雷电惊吓，挣脱缰绳后跑掉的，并且距离不会超出三十里之外。

　　有了结论，接下来就是如何去寻找?大家自由组合，分成四个小队，分别朝四个方向出发，逢人必问，遇村就打听。

　　天空，云开雾散，太阳带着笑脸一路攀升。可我们一家人的心情却被昨夜的那场雨浇得冰凉。一头耕牛，是一户农家人的命根子，几乎是全部的家产，这要是弄丢了还了得?不仅没钱重新再买，就连及时翻耕土地也成了大问题!

　　焦急等待中，太阳已经爬上了树尖，我不时地站到门口张望，却不见有一支搜寻小队回头的身影。时间过得很慢，我默不作声，只是呼吸在变得沉重起来，就连希望也似乎在与太阳一起开始坠落。

　　终于，路上能够隐约看到父亲所在的小队回来了，我满怀希望地朝人群迎面跑去，并不停地往他们身后观看。距离越来越短，视线越来越清晰。当看到他们两手空空如也时，我的腿脚一下子没了力气。稍后的时间里，另外两路人马也回到了家中，结果是同样的。大家不停地劝说着父亲和母亲，说是万一找不到也不要紧，村庄的任何一家耕牛，都可以借来用……人在伤心难过时，往往别人的好言相劝，反而会加剧内心的疼痛。看着父亲、母亲失落的表情，再想想自己除了焦虑外，没有能力为他们排忧解难，我的内心越发剧痛，亦如芒刺在背，就索性走出家门，来到田野里。

　　春天的风，无比柔软，吹到哪里，都让人有一种舒服和想躺下的感觉。我没有躺下，也无暇顾及风的亲柔，眼睛一直盯着西沉的落日。我知道，太阳一旦下山，黑夜就会来临，我家的耕牛也就没有多大希望了。“怎么办?”的令人心焦字眼充斥着我的脑际，晚霞在包裹最后一抹夕阳，眼看就要吞没。遥望四周，那最后一支搜索小队仍旧不见人影。我无力地蹲下身来，闭上眼，等待命运对我家无情地打击和摧残!

　　阳光总在风雨后!难道成功也要在失败后吗?三个方向的小分队都以失败而告终，迫使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仅剩下的那支队伍身上。想到这里，我忽地站起身，把视线一路向北投送，在暮霭中认真观察。眼慢慢地睁大，再大点，连双眉都快被挤上了额头。突然，我的目光和神情被远处一团黑影所吸引，但又不确定那是人、是草垛还是房屋啥的?不管是什么，那黑影没有出现过，或许真是希望呢，我必须等待!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黑影在变大，好像还有说话的声音，而且还在逐渐增大，竟然很是熟识。哦——不用再犹豫了，那不正是我企盼的希望吗?!

　　我飞也似地跑回家报信，所有人沸腾了。大家拥出门，一起来到路边，听着渐近的说话声，焦急等待缓慢行走的牛，像是在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

　　晚餐时，父亲举杯为所有辛劳的人一一敬酒致谢，只是他的腰总是弯下去的。我终于明白，那是父亲在向别人表达感激之情!尽管父亲也曾帮助过别人，但他仍然这般做到，让我后来常思“德不孤，必有邻”的意涵。

　　已有多年没再得到父亲的叮咛和嘱咐了，心中甚是想念。时值清明，周围的桃花落尽，桃子正长出雏形，青草也很茂盛。一阵春风吹来，我和草一起把腰弯成父亲的模样。只是觉得，那风仿佛从多年前刮来，既温暖，又那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