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卫权/童年拾春

  王卫权

  在我童年记忆中,六十年代中期,冬天的漫长难熬。粮食少,分的麦子更少,吃的主粮以晋杂五号高梁为主,间或有少量的玉米。整个冬天,基本不吃蒸馍,顿顿是玉米稀粥,里面下的是高粱面片,俗称"两米饭"。缺菜少油没调料,一个冬天吃下来,胃酸肚胀口啖。我们眼巴巴地盼着春天,盼着肚子里能吃到春天的野菜,换换自己的胃口。

早春二月荠菜鲜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冬季的衣裳还没脱下身,我们一群儿童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提上笼子,拿上小刀开始拾春了。

  阳坡墙角处,萆草已露出嫩嫩的黄芽。我掐几个放进嘴里,有种甜丝丝的味道。饥饿的我们一路寻去,边走边掐,边掐边吃,不管什么野菜的嫩蕊统统收纳到肚里。

  正午,太阳暖洋洋的,麦苗开始返青,地表解冻。顺着麦行,我总能发现不是很大的荠菜。荠菜叶里外三层,长五六个叶片,呈锯齿状。最下边的一层叶片长且宽大,暗红色,叶梢已干枯。荠菜中间已长出三两片嫩叶。我小心翼翼地将小刀伸入荠菜根部,一用力,一棵荠菜就到了手里,掸掉根部土粒,摘掉底层叶边的黄叶,小心翼翼放入篮子,又继续寻找。如此这般,越寻越多,终于罩住了笼底。拾荠菜的人多,一遍又一遍,一块麦地不知经过多少遍的搜寻,荠菜很少了。我往往转上一上午,也拾不了多少,最多拾十几棵。

  这些稀有的荠菜提回家去,母亲摘净黄叶,淘洗干净,切碎,和高梁旗花面片一块入锅,使本来涩红、难以下咽的高梁面片顿时有了一种特别的甜甜的味道。我的食欲大增,咥了一碗又一碗,直咥得肚皮撑起,肚子鼓圆才罢手。

春来队里菜根香

  野菜的诱惑激发着我的味蕾。为了多吃菜,放学后,尤其逢礼拜天,拾野菜成了我和妹妹的主业。田地里、埂塄上、果园里、荒沟野洼,凡是能长草的地方都留下我们的足迹。然而除了麦地里稀有的几棵荠菜外,各种野菜还闷在土里作梦。我们寻寻觅觅,在村庄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难觅野菜踪迹。于是我们将目光盯向生产队里的油菜地。

  生产队有十几亩油菜地,分为几大块。油菜和荠菜一样,也是最早露出地皮的。一到地里,我先掐了紫蓝的油菜蕊子,扔进嘴里嚼着吃。然后用小刀从油菜茎周围取掉泥土,挖得深了,一根根粗壮、白白的菜根便呈现在眼前,我使劲拔出,掸掉泥土,削掉顶部,往袖口上一搓,狠劲咬一口,油菜根甜滋滋的,一根不够,两根不够,直至吃得肚子涨饱才肯罢休。

  那时最难熬的是农历二三月,百分之九十的社员家里囤底朝天,锅里没米,碗里没饭,人人挨饿,地里最早冒出的油菜根最为抢手。挖菜根都是偷着弄,因为生产队的油菜地有专人看守。有一次,我溜进油菜地,埋头一连挖了十几根,还要挖时,突然耳朵被人揪住。我猛一抬头,立马吓呆了,是看菜地的五叔。我知道闯祸了,若被五叔告到队长那儿,罚母亲工分成铁板钉钉子了。母亲从早到晚,一天累死累活才挣七分工,若罚十个工日,如何得了。

  我吓得瑟瑟发抖,以乞求的目光瞅着五叔。五叔看着我刮瘦蜡黄的小脸,并没有严历的斥责我,而是抬头望望,见四周无人,将笼往我胳膊上一放,催促说:“别怕,五叔不告发你。但是以后你不能再偷挖了,叫其他人抓住就不好了。菜根要少吃些,吃多了会拉肚子,赶紧拿回去叫你妈蒸熟了吃。”

  五叔说完,用布鞋将我挖过的小坑填土压实,上面再捡放一些枯叶捂上,让人看不出有人挖过的痕迹。

  不到十岁的我,当时还不会说感谢之类的话,只是记着了五叔的善良,让母亲躲过了生产队一次处罚,甚至作检讨的难堪场面。有了这次教训,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生产队油菜地里偷挖油菜根了。

野菜能顶半年粮

  家乡初春有四大鲜,苜蓿芽、地软软、麦辣辣、小蒜。惊蛰一过,大地回春。随着天气转暖,燕子飞来,桃花、杏花、梨花竞相怒放。田野里一片葱茏,各种野菜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地头,蓬蓬勃勃,这儿几枚,那儿一片。除了最早露出的荠菜、苜蓿外,还有茼蒿、蒲公英、马齿苋、苦苣菜等遍地皆是。我们提上笼子,像放飞的鸟儿,一头扎进平畴原野,沟畔山岭,一天能拾几笼野菜。野菜拿回家,母亲将各种蔬菜分门别类淘洗切碎。野菜味道清香,营养丰富。苦苣菜用开水烫一下,放一点碱面,倒少许面粉,反复揉搓,直到菜和面粉揉合在一起,成为絮状,放进蒸笼,然后入锅。三十分钟后蒸熟出锅,颜色深绿。家里买不起食用油,母亲总能想出办法,抓一把我们挖的小蒜,寻几个红辣椒切碎,倒几滴自酿的食醋,和好汁子,浇在菜疙瘩碗里,搅拌均匀,虽吃起来微苦,但别有滋味。我吃上满满一碗菜疙瘩,再喝上一大碗玉米粥,肚子里舒服而抗饿。

  能蒸菜疙瘩的不光是苦苣菜、蒲公英等,只要是野菜,我们拾回来,都能吃。灰条条,条扫菜,蒲公英等适合吃凉菜。开水锅里一焯,里面调点盐末,倒些醋,一碟子不够,两碟子甚至三碟子。野菜比高粱面好吃。从农历三月到五月,我家主食除了野菜还是野菜,一直能吃到小麦上场。

白蒿救命永难忘

  记得八岁那年,好多大人见我脸色寡白,眼角呈黄色,整天软弱无力,稀软犯困,无精打采,有时站立不稳,走着走着就摔倒不起,村里几位长辈给母亲说,你娃得重病了,赶紧得治。母亲这才领我去公社卫生院看医生。一位姓崔的老中医大夫一番望闻问切后,说我得了乙肝。他说:“要抓紧给娃治病,若拖延治疗,有可能转化为肝腹水,到时你娃小命就难说了。”

  母亲心急,说:“我家里困难,吃都成问题,哪来钱买药?”

  崔大夫只开了几毛钱的西药,说:“现在是春天,回去多捡拾些白蒿,给娃连蒸带煮着吃,连续吃上两个月,病就会抑制住,直到痊愈。”

  母亲似信非信地问:“吃白蒿能行吗?”

  崔大夫肯定地说:“能行,相信我,我的话绝对没错。”

  不识字的母亲见崔大夫信誓旦旦,说白蒿治黄疸病绝对有疗效。似信非信。回家后,母亲看着皮包骨头,瘦弱不堪的我说:“从今天起,你放学后抓紧时间去拾嫩白蒿,我给你蒸白蒿疙瘩,一天三顿,顿顿不离。”

  俗话说: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新鲜白蒿只有一月采摘时间。阳春三月,墙旮旯、沟畔、荒滩等,遍地都是嫩白蒿。我提上大笼,一见白蒿,猫腰蹲在地上,拿小刀拾个不停,不一会大笼就塞满了白蒿。回家后,取出一部分,拣净枯叶柴梗,其余倒出来放太阳底下摊开晒干。母亲在白蒿里面拌少许高梁面,揉成团状,放锅里蒸熟,晾冷让我吃。刚开始吃,白蒿清香味扑鼻,口感不错。但上顿下顿,天天如此,我就厌食不想吃了。

  母亲训斥我说:“你不吃白蒿会要小命的。咱家一分钱也没有,买不起西药,医生说只有多吃白蒿才能救你的命。”

  我一听害怕了,只好强忍着吃。白蒿面团,白蒿疙瘩,白蒿糊汤,白蒿凉拌菜。一晃三月过去,白蒿慢慢变老,开始难做难吃。好在我提前拾了许多嫩白蒿,晒干储藏起来。进入四月后,母亲让我吃干白蒿。泡好的干白蒿性顽难熟,母亲做时放一点碱面,搅匀,拌成絮状,蒸熟了吃。晒干的白蒿虽然没有嫩白蒿口感好,但不怎么难吃。我每天照样吃两碗白蒿疙瘩。两个月过去,我的脸上红晕渐起,眼角里黄色消失,人精神多了。母亲领我去公社卫生院寻崔大夫再次诊断。

  崔大夫一看我,说我的乙肝彻底痊愈了。

  长大后,我学了一些中草药知识,才知道白蒿中药名叫茵陈,具有非常不错的利胆退黄功效,对甲、乙型肝炎,黄疸型肝炎,有显著的疗效。同时白蒿对肝脏有一定的保护作用,因为白蒿含有大量的保肝功效的物,不仅能够保护肝细胞的完整,还可以增强肝细胞的再生能力。

  我一直记着白蒿的救命之恩,大半生中,视白蒿为知己。每年的阳春三月,我拾野菜时总是格外青睐白白嫩嫩的,带着清香味的白蒿,要多拾一些回去,让老婆蒸菜团、拌疙瘩、调凉菜。只不过那时缺油少调料,拌的是难以下咽的红高粱面,而现在吃白蒿是精细加工,除了用小麦精粉拌疙瘩外,所用的菜油、荏油、香油、十三香、味精、鸡精、葱花等调料应有尽有,能做出多种味道,但我还是忘不了童年吃白蒿治病的时光和味道。

四季苜蓿滋味长

  在所有野菜中,苜蓿最受人们的喜爱!吃的时间也最长。那时春天吃苜蓿芽,夏季吃二茬,秋季吃三茬或四茬,冬季吃干苜蓿菜。

  春季最好吃、最吸引人的莫过于苜蓿芽。阳春三月,天气乍暖还寒,苜蓿芽一簇簇,棒棒的,略带黄色的,只有一厘米左右。要吃第一口新鲜苜蓿芽,阳坡处、土塄跟底、硷畔上就是最好的去处。村里几十号人一齐出动,提上笼子,浩浩荡荡,奔向春天的原野。田野里到处都是掐苜蓿的人。

  生产队苜蓿地是禁地,想随便掐一把难上加难,因为队里派专人全天看守。没办法,我们提上笼子,只得到沟里、崖畔边掐。有时半天掐半笼,高兴地了得。一把苜蓿芽下到锅里,顿时满屋子香起来。我不怕烫唇烫嘴,就迫不及待地吸溜起来。苜蓿芽味道清香,营养丰富,锅里还是高粱面片,因为下了苜蓿芽,让我食欲大增,咋吃都吃不够。因为经过漫漫长冬的熬煎,酸菜瓮早已见底,每天玉米粥里下高粱面条,高粱面砣砣吃得口味寡淡,不胜其烦。春天第一口苜蓿芽吃进肚里,那种熨贴,那种舒服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山沟野洼的苜蓿芽掐完了。所有人对生产队里几十亩苜蓿地虎视眈眈,都想溜进去偷掐些,但这基本上是妄想。队里看守人员不时地在地头转悠。凡是被队里挑选看苜蓿地的老头性格倔犟,认死理。只要发现有人偷掐苜蓿,嘴里什么话都能骂出来。大人顾脸皮,一般不进生产队苜蓿地,只有我们这些孩童,经不住苜蓿的诱惑,趁看守人不注意,溜进地里,能掐一把是一把。我们身小瘦小,动作敏捷,速度快。他在地这头,我们在那头。等他骂咧咧地追赶过来,我们早已逃之夭夭了。有时被他抓住,屁股上挨两把,拧着胳膊送到队长那里,笼子和苜蓿均被没收,还罚大人的工分么。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恨死了他,故意惹他,让他多跑路,多吆喝,气死他。

  地畔沟洼的苜蓿芽被人反反复复地掐光了,长第二茬还需一段时光。生产队苜蓿地越发看守得严了。一块地派两个老汉轮流看守,根本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好在除了苜蓿,各种野菜已纷纷露出头来,春风是它们的催长剂,春雨是它们的加油器。一场春雨过后,尤其到了四月,许多野菜长高,茎叶变厚变硬,有的干脆吃不成了。除了麦田,所有的地块开犁种上了秋。秋苗出齐,一天比一天葱绿。

  我家接续的野菜越来越少,只有少量的灰条条,曲曲,条扫菜。我们兄妹的胃让野菜吃出了瘾。于是队里那些绿汪汪,已长成半尺高的苜蓿就成了我们偷掐的目标。白天人多眼杂,下不了手,只有到了晚上,哥哥带上我,提上笼子,悄悄地摸到苜蓿地边缘,听其声,观其人,判断看守人距离远近,有没有危险,能否被抓住?

  侦察好了,我和哥哥脚步放轻,心“咚咚”跳着,溜进地里,一阵狂揪乱掐。这时的苜蓿半尺高,几分钟就塞满笼筐。地头那边突然传来了怒骂声,有偷苜蓿的被抓住了。看苜蓿的破口大骂,还有拉扯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胆颤,瑟瑟发抖。哥哥提上笼,拉起我,一路狂奔。天黑如墨,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摔倒了,笼翻了,苜蓿洒了。来不及捡,一路跑出很远,才慢下来,心像要蹦出胸口,浑身湿透。但看到笼子里的苜蓿还有不少,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场景天天晚上在上演,不是一家偷,而是家家偷。队里不停地加人看守,但社员总有对付办法。偷苜蓿时一般至少去两个人。哥哥掐苜蓿,我提一空笼站在路上望风。看守苜蓿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行动毕竟迟缓,当发现有人偷苜蓿时,直接追过来。这时我打开箭脚,从相反的方向冲过去。夜深人静,我撒腿跑着,眼看就要被抓住时,我扔掉空笼,一跃而起,跳下一个硷畔,顺着埂跟底溜走了。看苜蓿的停住了脚步,也不再追赶,害怕出什么意外,毕竟偷一点苜蓿,况且人家还没偷成。其实他哪里知道,就在他撵我跑的过程中,蹲在地头那边的哥哥早已满载而归了。

  生产队的苜蓿地毕竟养着十几头大家畜,苜蓿就是大家畜的饲料地,岂能叫社员天天偷。队长也不是吃素的,见社员偷苜蓿有些张狂,于是像警察抓小偷一样,精心布置,派几个心腹在重点几块苜蓿地蹲守,一抓一个准。抓上几个典型,开会严批重罚,这么一弄,还真能安稳一段时间。但不久又有个别人偷苜蓿,再次被抓,几乎叫队长臊尽了脸皮。

  四月里的苜蓿虽然变老,但拌疙瘩拌凉菜吃,既耐饿,口感也不错。队里看守严,下不了手。一旦被抓住,偷一笼苜蓿被罚十个劳动日,实在不划算。但苜蓿对社员的诱惑太大了,几天不吃,口味淡了,食欲降了,人没精神了。苜蓿的香味吸引着社员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冒险。本队里的苜蓿不敢偷,大家就将目标盯向了外村。

  那个年代生产队的处境都一样,要偷邻队塬上的苜蓿难上加难。社员就把目标盯在邻队坡洼种植的苜蓿。远远望去,一片墨绿。看守人在山上,即使看见有人偷,只能远远地吆喝几声,根本撵不上。要到对面的山坡,得下一架大沟,走二公里沟渠。沟渠起起伏伏,有水潲,有沟洞。走陡峭的羊肠子小道,一步踏错,就倒了大霉。

  偷对面沟里苜蓿,一般选择月明星稀的夜晚,能分辨出沟里的小路,不至于跌下去。只要去那里,都能满载而归。有一次,我们一行去了六个,苜蓿揪满笼子,刚要离去时,半山坡冲下几个小伙子,我们吓得屁滚尿流,疯也似的离开苜蓿地,跨沟过涧,终于逃过被抓住的危险。走到我们村地盘时,堂妹玉霞突然连人带笼跌下沟渠,她疼得哇哇直哭。堂兄下去怎么拉都拉不起来,最后背着她上了塬。结果腿骨骨折。接骨的恰恰是邻村看苜蓿的老头。他很后悔,说我们村社员偷他队里苜蓿次数太频繁了,苜蓿地都快被踩平了。那天晚上,他不该叫他几个侄子,本意是让他们吼几声,吓唬吓唬就行了,没想到他们几个弄出这等事来,惭愧惭愧呀!

  苜蓿像韭菜,割一茬长一茬,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在生活困窘的年代里,无私地向人们奉献着,救了我们全村人的命,我感念它,忘不了它!

  我如今年近六旬,在所有食用的野菜中,苜蓿一直是我的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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