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肥石匠 | 作者:朱世怀

  作者:朱世怀

  石冲河上有四爿磨,上两爿,下两爿,我婆看的磨是上两爿磨的其中一爿。

  我婆的磨在我上学路上,是我早晚的必经之地。确切的说那两根圆木搭成的桥子才是我的必经之地。过了桥,往上就到了磨里,往下不远就到学校了。那桥子上棚了很大的重石板,下面垫了蒿柴,所以很平稳,我上一二年级时,过桥子还眼晕,要大同学拉了手才敢过,三四年级就不晕了。

  同学们过了桥就直奔学校了,我却爰到婆的磨里去,我婆每每见我来了,总是从墙上的窑窝里拿出好东西来一一一有时是落满尘面的冰糖,有时是粘着尘面的梨儿,柿子……还有餐合孑馍哩,这馍是放了盐的淡水面,用床壳子里的荞皮糖火烧熟的,里酥外焦,吃着咯嘣嘣脆响,老远就能嗅到浓浓的焦香了。

  婆常说馍馍干干吃了拾钱哩,可我常吃也很少拾到过钱,一次只拾到一枚二分的硬币,高兴了几天哩。我在同学们羡慕的眼神里吃着这些好吃的,感觉自己就是少爷了,公子了,好不荣耀,自豪!

  每年二月二,龙抬头,庄稼人煮猪蹄子过节令,这也是一年家打磨的时间,这可是我期待的日子啊。

  有一年的二月二这天,我婆磨里的咣咣咣的打磨声老远就能听得到了,我照例到磨里去,我婆依然从窑窝里拿出东西来,这次拿出的是一只土巴罐子。

  我婆说:“煎一煎,我娃吃了吧。”

  我好不容易才等煎了,我也看清是一节煮烂了的猪蹄子,颤颤巍巍的酥酥懦懦,抖抖地粘嘴,肉里有蚕豆大的圆骨头,用嘴一嘬,上面的肉筋就全留在口里了,香极了!

  我说:“娃娃家吃了猪蹄子,写字手抖哩。”

  这时,我才主意到一个肥头大耳的老汉在打磨,再看我婆的磨己面目全非了,撬磨的绳子高高的吊在半空,两根笔直的将军柱也立在一边,硕大的上扇磨盘己被仰放在夹抡扶一端,那咣咣的打磨声就是这个肥石匠手中的锤子敲击出来的。

  肥老汉口里哄着我,手里一直敲击錾子的木柄,那木柄己披头散发了,打一下,还把左手里的錾撬一下。

  肥石匠说:“你过来,我考考你。”

  我自信地走近磨盘,肥石匠这才停下活路,擦了一把胖脸上渗出的油讦,用粗短的手指在磨板上的石未子里写了一个‘石’字。

  “不就是,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的石嘛。”我想,你一个胡子拉扎脏不那几的胖老汉,还能考得住我,我语文考了九十五哩。

  “这个呢?”他又写了一个‘匠’字,我转了几个方位,看似像一斤二斤的斤,但又多了半个方筐。

  “是…是斤吧?”

  “不是。是匠。铁木石瓦四大匠,庄农行是第一匠,石匠,木匠的匠。”

  我听过石匠木匠,但从不知道匠字。

  我终于敬畏起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头了,到底他认识有我还不认识的"匠"字。

  他见我答不出,更来了兴致,侃侃而谈,“这一盘磨,分为四大疆界,也就是一年四季,每个疆界里又分为三花子,按合着三个月(按:方言,用尺子按木头)。每一花子又有三十个磨齿,按合着三十天,每个磨齿还有阴阳两面,阳面平缓,阴面立陡,这又按合了白天黑夜,一扇磨就是一本日历,按合一年四季,三百六十天哩。”

  我瞪大眼睛,瞅那浮满了石未子的一个硕大的圆石头。心想,这石头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呢,我以前常到磨里去,看惯了水流打着木抡带着磨扇转,五谷杂粮就会妖身一变,成了雪白的面了,这石头替世人进行了第一次消化,这水磨实在是不平凡,我肃然起敬了!从心灵深处敬畏起了这不平凡的石头了,也敬畏起老先人的智慧,敬畏起这世上的布衣匠人了。

  “一颗粮食,从磨眼里下去,先到了磨堂,这磨堂在磨扇的转动下,把粮食均匀地分配给各个磨齿,由最长齿的阳面,从低到高,慢慢的一家推一家,等粮食推上齿梁就烂了,下到下一齿,再转再推送直到最短的磨齿里,就己是细面了,才转出磨口,就成面粉了,整个过程需要一十二个转转。”老石匠边在磨盘上比划边讲解,仿佛是大学里的讲师,我这才慢慢懂得了这老石磨的原理了,这是老师都不曾教给我们的学问啊!

  是啊,石磨转啊转啊,粮食一家推一家,圆滑竖硬的粮食,华丽转身就成雪白的养活人的面粉了!

  我看着眼前指头粗的磨齿,己变成一朵连一朵的花纹了,她像慈母一样,给咬不烂食物世人,进行了第一遍且嚼!

  心想,尚若世上没有这平凡的石头磨,人还能吃得了粮食吗?吃不了粮食,支书也就成不了支书了,队长也骂不了我娘了,老师也打不了人了,世上也就没有了一切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会打磨的石匠来,原来老人慈眉善脸,一脸的随和,骨子里透着认真,专注。身傍有一个油光光的生牛皮包,里面插了一排大小不一,圆方不等的钢錾头和长方形的"着"子头,他手里的锤子也很特别一一一一头有一方口,镶一小方钢叫"着孑",是用来在穿好渠的磨齿上,敲出锋利的阳面和阴面的工具。

  我是第一次见这位肥石匠,常听婆说起过他,这位肥石.匠,背着他的皮錾包,冬一坡,舂一坡,从两河口起身,顺河而下到石冲河,白家河再到雷王二坝,五都河里去……年年打磨,打出了他一家人的吃穿度用,也打出了一河滩好匠人的好名声,他打的磨,一"去籽",二磨面细白,`去籽"了磨户打发的面户多,收益也多,磨面细白了,面户爰来磨。

  婆说,这肥石匠打磨,戴一付石头镜,坐一张狗皮垫,不分白天黑夜,从一爿磨开打起,四天四夜,就吃喝在磨盘上了。他夜里只点一柱香烛,用于计时,照样打磨。婆还说,肥石匠打磨不用眼睛看,凭的是手分。

  我想,正是这毫不起眼的匠人,在历史的长河中,用谩长的时间,打磨出了民间非凡的技艺,在庄农行,这一大行的慈泽中,传承成了鬼斧神工技艺的匠人,正是这些貌不惊人,衣不华丽,平平凡凡的匠人,给人类提供了生存方便,因而人们有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称谓‘匠人’。

  老石匠一脸温和,他口里细细地讲解着,手里.的活路始终没停。他面对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做的.是不体面的工作,而他从不感到乏味、单凋,骨子里透着认真仔细,从一爿磨开打起,四天.四夜,一家一家,周而往复,一年又一年,这就是"匠人"。

  “快去学校吧,黑家来吃夜饭。”要不是我婆督促我,我还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睱想中呢。

  "咣咣咣"这单调的敲击声,传得很远很远。像古老的歌谣,响彻在我的童年,甚至整个生命的历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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