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习静至微

　　每年开学季，刘梅都会带着十岁的儿子搭乘三个小时的火车，转一小时的大巴，步行半小时到李平的家。

　　这一路舟车劳顿只是为了每年一领的万把块钱。

　　这不，眼看着日子又到了，李平急红了眼，王艳丽更是窝着一肚子气，将手里的谷子撒得到处都是，惹得一窝鸡四处乱窜。

　　“干脆告诉她实情算了，这老房子都快塌了，正愁没钱修!”王艳丽揪了李平的耳朵，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我自己吃点亏，就当道歉了。”李平的反驳毫无力气。

　　王艳丽气得砸掉手里装谷子的葫芦瓢，大声嚷道：“哎呦，就你心疼她?人家找了个开家具城的老板，小日子过得可比你舒坦!你内疚，想弥补可以，别拖累我跟着受委屈。”

　　李平慢悠悠地抬起头，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啊?”

　　显然，他有些不信王艳丽的话，刘梅去年还为了李军要死要活，今个儿都攀上别人了?

　　王艳丽跺了下脚，骂骂咧咧走了。

　　李平低着头，瞧见脚边爬过一只蚂蚁，突然心中似有感慨，人活着，还不如一只虫子自在。

　　李军和李平是双胞胎兄弟，作为哥哥的李平十分疼爱弟弟李军，两人上小学时，父母相继病逝，爷爷奶奶好不容易供他们到了初中，一把老骨头终究挺不住，撒手人寰。

　　兄弟两相依为命，东家混个饭，西家借点粮，互相搀着把日子往前挨。

　　李平会读书，善学习，李军就把读书的机会主动让了出来，每天早早起来捡垃圾，寒冬腊月舍不得棉靴，冻得全身发紫。

　　他说自己身体好，扛得住，家里唯一保暖的衣服都要留给李平穿去学校。

　　有一次李军抱回一袋面粉，揣在怀里偷偷带回塞给李平，谎称自己捡的。

　　看着李军胳膊上的伤，李平心中明白，多半是偷来的。那时的他心里就想，这一生竭尽所能，也要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吃饱喝足。

　　不想看着李军再吃苦，李平高中毕业就主动到一家工地做工，因为做事认真肯吃苦，不过几年，他便学会了不少技能，看着一帮朋友办了装修公司，他便拿出仅有的积蓄开了家店，专卖各种地板瓷砖。

　　也算是苦尽甘来，李平开店的第一年便大赚了一笔，在家乡盖了第一栋楼房，他告诉李军，从此以后不必再如此辛苦，保证养活他一辈子。

　　放松下来的李军突然间发现，原来卸下重担的生活如此惬意，他开始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乡里有些作威作福，不是毁了别人的庄稼，就是弄丢了谁家的老牛，为了吃乡亲鱼塘里的鱼，他愣是半夜偷偷往水塘倒了农药。

　　有些乡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偷偷告知了李平，碍于乡里乡亲的面子，只得赔钱了事。

　　但金钱怂人胆，李军越来越过分，竟然打起了村里一个小寡妇的主意，差点被女方婆家打断腿。

　　李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匆忙回到老家，给了李军一笔钱，逼着他去打工。

　　不过半年功夫，李军两手空空回来，还欠了大笔赌债。李平气归气，狠狠教育了一番，将债还了，他不得不把李军留在自己身边，帮忙看守店面。

　　李平生意不错，业务量也大，本指望李军能分担点压力，没成想人是在店里坐着，心魂儿早飞了，还发错了好几次货款。

　　无奈之下，李平不敢让他做什么事，每月给点生活费，让他呆在店里当个摆设门神。

　　事业有成的李平在那年年底娶了业务能手王艳丽，两人共同打理生意，婚后不久儿子顺利出生。

　　看着哥哥风生水起，李军有些嫉妒，故意当着两人的面唉声叹气自己快四十了还是孤星一个，死缠乱打了一段时间，李平只好托人给他说了门亲，娶回了同样失去双亲的刘梅。

　　大丈夫成家立业，李平决定帮人帮到底，他帮忙买了套房，还拿出部分的家当办了间小商店，让李军两口子在菜市场卖卖香料酱油，生意虽然很好，可惜两人都是好吃懒做，没过一年，关门大吉。

　　李平不免对李军一通指责，刘敏故意借口李军不适合做生意，想买辆车开出租，时间也自由。

　　看着李军殷切的眼神，李平再次犹豫了，可是买辆车并非是个小数，他决定跟王艳丽好好商量一番。

　　一次次扶贫已经让王艳丽颇有意见，她提醒李平适可而止，帮归帮，总要有个度。见他不以为然时，气得准备回娘家。

　　李平也有些恼，反问王艳丽：“我能有现在可都是李军的功劳，你也是家里帮衬才有今天，难道撒手不管?对你家，我帮得莫非还少?”

　　的确如此，王艳丽的老家明明即将拆迁，可两老为了讲排面，愣是让李平帮忙建了个小洋楼，小舅子结婚，想要照片好看，愣是花了李平大几万跑去海边浪漫了一把。

　　对王艳丽的家人，李平是有求必应，相比较之下，不比给李军的少。

　　这一分分，一毛毛的钱，都是李平毫不犹豫从腰包里掏出来的，总不能对他人道德绑架，一昧偏袒自家人。

　　想到这，王艳丽便释怀了，顾及那仅存的家当，她还是用孩子提醒李平，该为将来存点钱，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李军弄个长久的技能才是万全之策，无尺度的给予有时会适得其反，王艳丽拉着李平好好商量了一番，决定请李军一家吃个饭，好商好量。

　　请吃饭那天，王艳丽把儿子早早送去了乡下外婆家，结果饭菜凉了热，热了凉，好不容易李军两口子姗姗来迟，刘敏进门就嚷嚷李平请客吃饭没诚意，哪有在家里敷衍的，都是外头酒店伺候。

　　王艳丽讪笑着解释：“在家里不拘束，有事好商量。”

　　四个人一落座，李平便拿出酒来满上，话头刚冒出，李军就不耐烦了：“大哥，要不是我，你有今天?咱俩亲兄弟，其他人才是外人啊!”

　　一番话让王艳丽十分尴尬，她忍着怒，一言不发。

　　刘敏很识趣地拉走王艳丽，说是去阳台聊聊天。

　　被拉走前王艳丽特意瞧了一眼李平，那眼神分明在提醒对方，凡事要有度。

　　只可惜，李平还是没能坚守底线，他已经私底下答应把目前那家生意最好的店给李军。

　　王艳丽立刻炸了，拍着桌子指着李平的鼻子大骂：“你把整个家当都贴进去了?孩子奶粉需要钱，读书需要钱，还有很多货款没结算!”

　　李平赶紧拉着她解释，说手里有个新开的店面，虽然才起步，但凭借自己的关系很快就能盈利，至于李军，那可是难兄难弟，曾经承诺过照顾一辈子，怎么出尔反尔?

　　事已至此，王艳丽担心李平被耗得血本无归，只好把孩子彻底交给老人，重新打理店面生意。

　　刚接手的那几个月，生意有老顾客撑着，还算红火，李军也能时常去店里照看，时间一长，再也没了兴趣，把事情全丢给了刘敏后不见踪影，无奈对方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是在店里追剧，就是甩手交给手下的人。

　　美其名曰，做老板的都是如此。一来二去，客户流失严重，加上市场竞争也激烈，店面生意立刻一落千丈。李平提醒过几次，那两口子毫不在意，接手不到一年，员工走了大半，连卫生都没人清理，某天夜里店内突然失火，将里头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事故原因是烟头引起，可李军不抽烟，员工里大多是女人，监控烧毁了，里头的数据倒是没丢，几个人查清真相后刘敏大骂着恨不得将李军千刀万剐。

　　视频中是李军正和店里的一个女人打情骂俏，那时已下班，店里没其他人，两人躺在一张沙发上，不知是李军说了什么，女人娇羞地轮起拳头。

　　不一会儿便是烟尘滚滚，火势很快蔓延，两个人就这么灰溜溜地逃了。

　　画面模糊，大伙儿只能凭着女人的轮廓来判断，那是店里请来的女业务员小何，看那样子，两人已经勾搭很久。

　　刘敏的男人做了缩头乌龟，曾经的供应商也纷纷找上门来结算余款，逼得刘敏向李平求助，理由让王艳丽气到心口疼。

　　刘敏不但不感激李平的鼎力相助，反而觉得是对方将原本平坦的生活推入深渊。

　　“我家李军只想弄个不干事的股东玩玩，是李平非要给个店子，现在好了，全没了!这笔账不该你们赔，那该归谁?不接这店子，李军也不会跟别的女人跑啊!”刘敏又哭又嚎，将王艳丽一起骂了顿，“你也是个不安好心的，看我们落难袖手旁观。”

　　“话不能这么说，李平这些年可帮了不少啊，就算是兄弟情，也还清了，谁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王艳丽解释道，可越是耐心，到让刘敏越发觉得糟心。

　　两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王艳丽对李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的耳朵一番斥责，若不是他自作主张，要给李军店面，事情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这份对兄弟的愚忠真是害死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军跑得无影无踪，多年不孕的刘敏却有了孩子!

　　她担心受到供应商的骚扰，索性不打招呼，直接搬进了李平的家。

　　王艳丽无可奈何，想单独给刘敏找个地，可李平担心无人照拂，愣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了王秀丽好几个晚上，加上他们要处理各种善后，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刘敏的事等一切消停了再从长计议。

　　看着李平憔悴的脸，王秀丽心软了，叹着气点头。

　　可是亏空实在太大，李平不得不卖掉唯一的房子，抵掉新开的店子，带着王艳丽和刘敏重新回到老家。

　　刘敏哪受得了这份委屈，吵着讹走了李平手里最后一笔钱后远走高飞。

　　回到老家后的李平意志消沉了许久，并非是畏惧东山再起，从小到大受的苦早已让他身经百战，爬不起来的，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兄弟情，它像一把尖刀，直戳要害。

　　王艳丽骂累了也就认了命，都是苦过来的人，不介意重头开始。

　　两人一合计，决定把孩子完全交给老人，在乡里开个小卖部，养家糊口没问题，李平已掏空了家底，这笔启动资金，还是王艳丽舔着脸找自个父母开的口。

　　两老唉声叹气一番，知道劝说不了王艳丽，翻出了压在箱底的存折。

　　李平有找过李军，可惜对方杳无音讯，至于刘敏，消失大半年后突然回来，手里抱着个孩子，说是李军的儿子，亲生父亲不在，她一个女人家实在养不活，只好抱了回来。

　　“你和李军是亲兄弟，这孩子也留着你的血液，帮忙养活是应该的。”刘敏理直气壮。

　　王艳丽看了眼那孩子，跟李军很像，虽然可爱，但养个孩子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是说我们给一笔钱你自己处理掉吗?”王艳丽拉着脸，伸着胳膊故意拦着大门不让进。

　　刘敏又开始了那套一哭二闹的把戏，从夫妻之爱说到了骨肉亲情，最后抱着孩子愣是往李平怀里塞：“这可是李家的孩子啊，我怎么忍心啊?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医院差点难产，还不是自己一个人挺过来了。”

　　说完又是哭着抹泪，李平抱着孩子，似乎再次想起了和李军那些手搀着手的穷苦日子，他突然抱紧了孩子。

　　王艳丽从他紧张的动作中闻到了妥协的味道，趁着对方惊魂未定时，她把孩子抢了过来重新塞进刘敏的怀中问：“你开个价吧。”

　　刘敏这会儿也不矫情了，直接伸出手掌来，王艳丽直接压下她两根手指：“三万，再没多的。”

　　三万块，在农村生活已经不少了，如果对方过得糟糕，岂止是三万能打发的?

　　就这样，刘敏带着孩子再次离开，看着对方扭着腰肢欢呼雀跃的样子，王艳丽心里清楚，谁都过得比自己好，偏偏李平是当局者迷，她还要忍气吞声共同承担，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

　　李平心中的内疚只怕会不假思索地同意，王艳丽只得在他点头之前，抢先与刘敏谈判。

　　拖着日子数到现在，李平并未东山再起，生活是温饱之后没有结余，除去孩子读书平时开支，买套过百的衣服王艳丽都要思考良久。

　　如今这是第四年，王艳丽决定不再给一分钱，李平仍然犹豫，怕苦了李军的孩子。

　　“你怕苦了李军他们不怕苦了我们?”王艳丽叹息，“那年和小何鬼混的是你吧?李军清楚这件事，为了不把丑事败露，你才想着把生意好的店面给他们，一来还这份恩情，二来还能借着去店里指导工作趁机鬼混，李军是跟你很像，可我是你枕边人怎么可能认不出?”

　　“你都知道?”李平紧张了，他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没想到真正重情重义是王艳丽，明知自己丈夫背叛了家庭，却还是选择忍气吞声。

　　这并非是因为爱情，不过是站在亲情的制高点上看待事情真相罢了，李平需要平复心中内疚，刘敏需要人来照顾，只有她自己，似乎是个杠杆，需要撬动两边而寻找支点。

　　王艳丽不得不去做这个支点，因为家庭还需要完整，到头来，她与李平一样，不过都是对亲情愚忠的人。

　　所以当刘敏再带着孩子笑呵呵伸手要钱时，王艳丽一改常态，直接甩出一句话：“没有!”

　　刘敏准备再次玩一哭二闹的把戏时，李平尴尬地拦住了她：“视频中的人是我，李军之所以逃跑，是他欠了赌债，看他跑了，我索性将黑锅甩给他，这些年我们忍气吞声，也是看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现在事情说开了，你也别在我们面前闹腾了，要钱没有!”王艳丽很硬气。

　　原本以为刘敏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她忍不住笑道：“其实我知道，视频中的男人不是李军。”

　　她这番话让王艳丽和李平傻眼了，原来刘敏当时就发现视频中的男人是李平，她也清楚李军是欠债跑路，要是说了实话，岂不断了自己的活路?

　　加上腹中已有了小生命，毫无收入的她必须找个长期饭票才行。

　　于是刘敏索性不说，她知道心虚的李平肯定会补偿她们母子。

　　果然，本就重视兄弟情义的李平自然而然以满足对方来获取自我谅解。

　　至于李军，在两年前就已经偷偷回来，用李平给的钱在其他城市重新开了个家具店，居然生意红火!

　　为了将谎言继续，李军两口子守口如瓶，若不是王艳丽决定停止荒唐地给予，恐怕他们会继续骗到天荒地老。

　　王艳丽突然哈哈笑起来，她的笑声无奈中夹杂着释怀。李平感慨万分，抱紧了面前的妻，他也好，李军也好，刘敏也好，都是自私自利，强取豪夺的怪物!

　　王艳丽却扭过头擦掉了刚刚滑下的眼泪。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店里那把火是她放的。

　　那天讨债的人找上了门，王艳丽这才知道李军在外欠了不少赌债，她想好好劝劝他，便独自去了店子。

　　哪想到正好碰见李平和小何鬼混在一起，一怒之下的她瞧见地上未抽完的烟头时，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安静，王艳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火势已经大了，她赶紧逃开。

　　店外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真相，现在的李平将她奉为“圣物”，那她就该继续圣洁下去，昂首挺胸地假装慈悲洗涤其他人的恶臭灵魂。

　　这事儿总算有了结局，可惜，仍然是以一败涂地的方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