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潮》第160期|胡跃华:叙伦堂往事

叙伦堂往事

  ■ 胡跃华

  26年前,上庄胡氏宗祠叙伦堂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这个对于上庄人有着特殊意义的百年建筑的消失,让上庄人顿然觉得心里缺掉了什么,许多年过去了,人们依然心心念念地期盼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有朝一日能够回归。

  上庄是李唐后裔明经胡族人集聚地,历史悠久,传承有序,宗祠承载着家族的传统与辉煌,历来被族人奉为凝聚宗亲、团结自治的圣殿。上庄叙伦堂始建于明万历年间(1573-1620),清道光十三年(1833)扩建,咸丰十一年(1861)毁于太平天国战乱。同治五年(1866)动工重建。胡适之父胡铁花义不容辞,独担重任,历时10年,完成了重修大业,整个过程可谓艰辛而悲壮。胡铁花在《钝夫年谱》中万分感慨:从同治丙寅春开工(1866)至光绪丙子(1876)冬乃告厥成,共计费用足钱一万三千三百余千,皆取给于各项捐款,族人财殚力竭,钝夫心力亦交瘁矣。

  《钝夫年谱》是胡适整理的,再现了胡铁花独力造祠堂的全部经历,不但可见他的魄力,还可见宗法社会的情形。

  其时,刚刚经历了战乱荼毒的上庄,从一个人口6000之多的繁华村落,变成了仅剩千余人的荒凉焦土,废墟遍地,满目苍夷,民不聊生,如果不是胡铁花意志坚定,在这样恶劣的形势下修复祠堂,无异于痴人说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胡铁花首先面临的是资金困难,他拟定筹款章程,通过丁口捐、工捐和铺户捐三种形式在村里募捐。丁口捐规定每丁每年出钱200文,每口每年出钱100文;工捐规定15岁以上60以下壮丁,每年各工作二日,不来工作者每工出钱140文;铺户捐规定在商丁户量其盈余多寡,每年出钱自一千文至数千文不等。章程既定,遂择吉祭祖,告示族人,次第筹款。

  1866年冬,祠堂正式动工修建。胡铁花全程参与,从丈量场地、设计方案,到测算材料工本,他一律亲历亲为;粗工细活,丝毫不懈怠。为了选取高质量的石料木材,胡铁花走遍绩溪境内深林大山,甚至越过旌德地界。他一出去,便几日不归,皆自带干粮路费,不开支公家一钱一粟。叙伦堂占地面积840平方米,总建筑面积1994平方米,分三进,共64间,主体部分的中堂6丈宽,3丈高,可容纳上千人,整个建筑巍峨壮观。支撑着这座雄伟建筑的大梁大柱92根,或石料,或木材,高度至少1.2丈;中堂的四根银杏柱围粗6尺,不是一般的粗;主梁更是粗大得令人瞠目结舌,仅直径就有6尺,两个高头大汉各站一边,谁都望不到谁。

  实在难以想象,在当时那样的条件下,胡铁花和工人们是怎样把这些庞然大物从高山石壁上、深山老林中采伐下来,然后搬运到家的。胡铁花幕僚的重孙胡继宗和胡适塾师的侄孙胡毓耀都是年近80的老人了,他们从小耳闻叙伦堂重建的情况,从他们的叙述里可以感受到,搬运这些用于梁柱的石材大树不仅是艰险的苦力活,也是高难度的技术活。石柱出自青罗山,大梁出自岭坦降,所有大梁大柱都是靠人力肩膀从几十里远的地方抬回来的。清一色的壮劳力,或16人一队,或24人一队,或36人一队,甚至人数更多的队伍。先用粗壮的芦皮绳圈扎成若干结实的长短绳拷,短铐挽着长铐,从底下兜住木梁或者石柱;再用一根巨长棍贯穿梁柱。接着是搬运工们两人一组,每组各有一根穿过短拷的短棍,人一左一右形成一排,排排紧挨着;准备起运时,大家同时弯腰下蹲,后面的人搭着前面人的肩膀,一起用力站起,迈步行走。胡铁花亲自坐在上面,手持一面锣,指挥抬运队伍前行。敲一声,起行;敲两声,歇息;敲三声,转弯或者下坡,大家必须步调一致,谁也不能落后掉链子。途中,披荆斩棘,逢山开路,遇河涉水,一根梁柱抬到祠堂工地,非十天半月不行。一路上,这抬运的队伍远远望去,腿脚挨着腿脚,密密麻麻,犹如百足蜈蚣在爬行,从而,村里人又把这种运输过程叫做“蜈蚣脚”。

  祠堂用于横梁和柱子的木材砍伐时间很有讲究,必须得在冬天砍伐才不会开裂;几十人一起搬运时多走河道,障碍少易通行。寒冬腊月,那山里的河水刺骨的冰,工人们都不敢踩水。每当这时,胡铁花便脱下鞋袜,带头跳下水去。众人见他白生生的脚泡在水里,一点不打寒的样子,便也就跟着下去了。有时,实在冷得受不了,胡铁花就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酒壶,让大家喝上一口暖身提气。

  祠堂开工后,胡铁花夙夜不归家,吃住都在祠堂工地,现场指挥监工。每天二百余人赶工,各种花费巨大,捐款入不敷出。胡铁花忧心如焚,他一面央求族中两位长辈胡廷英和胡蕴山垫付资金,两人分别垫支三百银和二百金,以解决燃眉之急;一面四处奔走四处筹款,甚至在参加乡试的时候,都惦记着募捐。实在不得已,他便只好增加捐款份额,丁口捐加十倍,每丁各出钱二千文;工捐每壮丁各捐十工;铺户捐照历年所捐多少数目,各加五倍。又决定在宗祠里添建“彰善室”和“酬劳室”,激励捐献有功的族人,他们将来牌位供在里面,永世不迁。而对于抗捐或者欠捐的族人,他只能搬出祖训,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得罪他们,不准他们的祖宗牌位将来入祠。他的杀手锏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也实实在在触怒了若干不明实情的旅外族人,于是发生了惊险一幕。80多个怒气冲冲的族人纠集在一起,手持大刀从休宁赶来上庄,要与胡铁花拼命。胡铁花临危不乱,雇人打造两口棺材,一口为他母亲,一口留给自己,叮嘱他的四弟胡玠如:万一我真被砍死了,就把我殡于这口棺材,摆在宗祠当中。抗捐的人见胡铁花一心为公,将自己身死置之度外,又不忍自己祖考牌位将来进不了宗祠,便平息怨怒,以缴清所欠捐钱作罢。

  毫无疑问,上庄叙伦堂凝结了所有村民的血汗,也寄托了全体族人的感情和期许。而胡铁花在这十年里,心无二用,两次乡试失利,又将苏松太道应敏斋召募为官的机会放弃,还因为操劳过度差点病死。胡铁花肝脑涂地,为宗族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上庄几代人过去了,至今还在传颂着。

  建成后的上庄叙伦堂被称为绩溪三大宗祠之一,不论规模气势、艺术格调,堪称徽派建筑经典。可以说,叙伦堂同时又是徽派建筑艺术和宗祠民俗文化的展览馆,祠堂里木、砖、石三雕艺术互为连缀,相得益彰;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圆雕、镂空雕和线刻等各种雕刻艺术尽相呈现,不计其数。从门厅到寝楼的20多根大梁上,一路悬挂着内容各样的匾额,金碧辉煌;其中最为珍贵的是光绪皇帝御赐胡铁花的“赏待花翎”匾额,蓝底镂空,竖体金字,金龙镶边,精美至极。此外,祠堂里还悬挂了大量名人楹联,不仅有清翰林院编修、著名文学家刘熙载的“五百年教沐新安,家礼秉成编,俎豆馨香先正范;四十世派延唐室,明经始受姓,诗书遗泽后昆贤。”;湖南巡抚吴大徵的“家法重名门,知孝悌本为人瑞;官箴在经术,惟贤才可济世艰。”;还有胡铁花的“率性自敦伦,须知弟友子臣,不是虚存名目;为仁由复礼,即此视听言动,亦有实在功夫。”以及胡适的“福而莫骄;穷而莫犹。”,宝贵程度可见一斑。

  值得一提的是,叙伦堂里专门设有“毓英文会”,供族中子弟读书。1923年,胡适二哥胡绍之等人在胡适大力支持下,创办的上庄毓英小学也就设在毓英文会。胡适亲自出面为学校募捐,亲自为学校选聘名师,并自讨腰包支付教师薪资,还特地购买了一只据说是明宣德年间的大铜钟赠送给学校。建国后,毓英小学改名上庄小学,全村子弟包括我在内都在这里念书学习。毫无疑问,这里承载了上庄好几代人的美好记忆,胡适赠送的那只大铜钟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遗憾的是,1997年,就在《中国文物法》颁布实施15年和全国文物保护工作会议召开4年之际,这座经受了一百多年风雨、在特殊时期依然保存完好的文物建筑轰然倒地,被人为拆毁了。

  宗祠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一直担负着特殊的使命,它无疑是传统中国人心中血缘崇拜的圣殿,灵魂皈依的所在,也是宗族盛衰的标志。曾几何时,上庄的乡贤以家族为依托,纷纷外出经商创业,一个人在外面站住脚,就把族人一个个带领出去,营造了一人成功,福泽全族的风气。徽商自明清时崛起,无徽不成镇,无绩不成街,上庄徽商成为一支令人瞩目的劲旅,创下了诸多有名的商号,比如胡开文墨业、瑞生和茶叶火腿号,以及胡适家的万和茶庄,等等。这些商号从管理到伙计,几乎清一色上庄人,因而上庄村家家都有出门客,在上海的居多。这些商号不仅成为族人寻求就业的门路,同时是上庄人去大都市办事、上学、看病的落脚地、接待站。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样亲热的场面在上庄人的商号里屡见不鲜,只要是上庄来的人,不管是谁,这些商号都管吃管住,末了还给盘缠回家。那个时候的上庄人,挣了钱就寄回家,在上庄建设自己的家园庭院;到了一定岁数,便告老还乡,在村里大兴善事,捐钱捐物,为村里修筑路桥亭阁,支持村里文化教育事业。胡适二哥胡绍之还有好友胡近仁、胡乐丰、胡鉴臣等等,都是这样的乡绅。乡贤们不仅带动了上庄经济的繁荣,而且美化了村里景观容貌,上庄因而成为贸易发达的商品集散地,并有了“小上海“的美誉。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历代祖辈留下的美好传统已经在某个时候被定格了,很长一个时期以来,上庄的精英一拨拨走出去,有经商的,有上大学的,但都把根扎在了大都市,鲜见回归了。

  算起来,胡适是上庄最伟大的乡贤,他的晚年谈话录谁人读来,都不免动容。在台湾最后的岁月里,胡适常凭窗而立,眼望着远方,嘴里说着上庄方言,喃喃地吟诵着杜甫或者蒋捷充满忧伤的诗句,抒发内心浓得化不开的相思情愁。彼时彼刻,上庄那个他父亲一手重建的叙伦堂、那个他自己一力支持的毓英小学,兴许就浮在他的眼前。落叶归根,人之常情。上庄不但是胡适割不断的思念,也必是其他乡人不能忘却的归宿;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当叙伦堂以新的姿态在上庄拔地而起时,上庄的乡贤将随着乡村振兴的风一同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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