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天国里的母亲 | 文/孙世浩

  ——母亲的一记耳光

  文/孙世浩

  我第一次认识中国共产党,了解共产党员,不是在书本上,因为那一年我还不识字,更不是在电视上,因为那一年我还不知道电视为何物,而是在母亲的一记耳光里。

  那是1983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我从地里割草回来,刚一进家,就看见母亲急匆匆地从堂屋里出来,“娘,咋还不做饭哩,我饿!”饥肠辘辘的我习惯而又嗔怪地问。母亲没有回答我,而是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问:“全,你听,南头是不是有收鸡蛋的声音?”时空在我们母子之间大概静止两分钟,村子南头儿果然飘飘荡荡传来那熟悉而又美妙的声音:“谁有鸡蛋——拿来卖……”

  “娘!娘!是收鸡蛋的!是收鸡蛋的!”我兴奋得几乎跳起来,挎篮里的草撒出一小半儿。收鸡蛋的终于来了!我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各种开心的场景。吃过午饭,我把饭碗儿一丢,就拿着钱到学校报名去,再也不用趴在窗户外边偷听了,搞得像做贼一样!这才刚开学,说不定老师还给我留着新课本呢!年底考试时,我一定超过小五,看以后他还敢不敢拿着试卷跟我显摆;这一上学,娘会不会给我做身新衣裳呢?打记事儿起,我可从来没有穿过新衣裳,都是大哥穿过二哥穿,二哥穿小给三哥,轮到我这儿早已补丁摞补丁,我是老疙瘩,娘最疼我,这回娘肯定给做……

  那年,我八岁,早已到了入学的年龄。之前,每次一提上学,娘总是那套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的说词:“小全啊,咱家现在这条件你是知道的,你们兄弟姐妹7个,如果都上学,爹娘就是累死也供养不起,他们几个上就上了,都怪爹娘没拦住,咱家全最小,最懂事,最知道心疼爹娘,咱先不上,好好跟爹娘一块干农活,你放羊、割草再勤快点,娘把这几只老母鸡养好,让它们多下蛋,等攒够钱,娘就送全上学。”

  娘的承诺一次又一次落空,但我不怪她。家里太穷,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每到开学,为了哥哥姐姐们的学费,爹娘都是东家求西家借的,特别是一到冬季断粮,一到天黑父亲就带我到感觉有余粮的乡亲家唠嗑,碍于面子,都是唠到很晚才鼓起勇气张口借粮。那个年月,多半人家是没有余粮的,每次被人拒绝后,父亲那副囧态深深刺痛我的心。几只老母鸡,几乎成了全家人的“银行”,买食盐拿鸡蛋换,打灯油拿鸡蛋换,扯鞋面布拿鸡蛋换……鸡蛋坛子里能攒够10个鸡蛋都是奢望。

  可这次不同,近段时间母亲好像格外地省盐节油,饭淡到不能再淡,为节省灯油,天一黑就催促我们睡觉,鸡蛋坛子里的鸡蛋越来越多,已经36个了,我每天都数着的。一个鸡蛋4分钱,大点儿的能卖到5分,36个咋说也能卖到一块五。正好够我的学费,这肯定是娘特意安排的。

  “全,傻了?听到了还不赶快到里屋抱坛子去。”娘看我愣得出神,就催促我。

  我扔下草篮子,回里屋抱上鸡蛋坛子,跟着娘一路小跑到了村南头儿,36个鸡蛋,一下子卖了一块五毛六!

  “娘,把钱给我吧,我想一会儿就去学校报名!”后脚还没迈进门坎儿,我的小手就已伸到娘的面前。

  娘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钱,略显歉意地说:“你上学的事再等等吧,娘又该交党费了,这钱,是娘用来交党费的!”

  又是交党费!一听“党费”两字,我长期压抑的情绪一下爆发了。娘是一名普通农村党员,不是干部,没有收入,她整天在外面“管闲事”也就算了,家里房子破的要塌没钱修,一家人缺吃少穿没钱用,家人生病时没钱治,每月两毛钱的党费她倒记得特别清!我要上学,这回绝不能再由着她。我恼羞成怒,口不择言:“交党费交党费,国家给你啥好处了!你连干部都不是交啥破党费!”

  就在我喊叫扑抢的一瞬间,啪!一记又狠又响的耳光重重地打在我脸上,打得干净利落,打得我猝不及防。因为淘气,娘平日里没少打我,有时甚至打得屁股通红,但娘从来不打脸的,她说过“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这回,她好像疯了。

  那天,我捂着疼痛的脸离家出走了。说是出走,其实就是躲到村头草垛里,等着娘喊着我的名字,焦急地寻我。可直到半夜,都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我是又饿又冷,实在熬不住自己偷偷回家的。

  从那天起,我非常记恨共产党,也开始琢磨起我的母亲——这个离我最近的共产党员,突然间发现她和别的农村妇女的确有很多不同。

  隐约记得我六岁那年,她作为基层代表带着我到城里开会。午餐是大白米饭盖浇饭,娘盛了满满一碗,我看得口水直流,这大白米饭可是我们全村人都没吃过的。可娘仅仅往我嘴里抿了一小口儿,就拉着我径直出了食堂,硬是和街口摆地摊的阿姨换了一碗“杂面条”。我不解地问:“娘,咱咋不吃白米饭哩?”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娘是党员,哪能吃这白米饭,看着穷人吃,比咱娘儿俩吃娘心里更高兴!”其实,那时的我们比穷人更穷。

  还有一年春节,因为父亲是生产队长的缘故,生产队准备过节燃放的鞭炮暂时存放在我们家。家里几个男孩子一天看几遍,越看越眼馋,最终禁不住诱惑,偷偷拽了几个“雷子”。其实,上万响的炮仗少几个“雷子”根本不会有人觉察。但母亲知道后,气得浑身发抖,追着我们打。并告诫我们“咱是干部家属,绝不能搞一点特殊,绝不能占公家一点便宜!绝不能让群众说闲话、戳脊梁骨!”

  2002年春节,父母到我家居住。那时女儿刚出生,爱人正在月子里,父亲脑血栓后遗症需要人照顾。我在部队筹备党委扩大会忙得不可开交,就打电话给母亲:“娘,忙过这两天,我就向领导请假回去。”没想到娘听后火冒三丈:“你是党员,就不知道哪轻哪重?部队的事大,家里有娘!”

  女儿刚满月,操劳一生的母亲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家人在病房陪她,弥留之际的母亲看到大哥拿个新手机,突然来了精神,指着大哥的鼻子问:“手机哪来的?是不是收人家的?你是党员干部,如果收人家的东西,在人家心里就永远是贪官!”直到大哥解释清楚,她才善罢甘休。

  母亲是那天晚上走的!

  她走之后,我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她说过的话,“看着穷人吃,比咱娘儿俩吃娘心里更高兴”“咱是干部家属,绝不能占公家一点便宜”“你是党员,就不知道哪轻哪重?”“如果收了人家的东西,在人家心里就永远是贪官”,自己穷困潦倒还坚持交纳党费……这或许就是娘对党章的最好诠释吧。2004年清明,已是一名基层党总支书记的我,突然间读懂了母亲,瞬间羞愧不已,泪如雨下。

  2008年,汶川地震后,面对情况不明、余震不断的险境,我主动请缨,第一时间奔赴抗震救灾一线。

  2013年,面对南苏丹条件艰苦、内战升级的生死考验,我主动请战,带领中国第十二批维和部队为国出征。

  2015年,面对转型重塑、压历山大的军改大考,我选择超期服役、默默坚守……

  又是一年重阳时,母亲已经走了十九个年头,我也脱下军装到地方工作,但母亲的那记耳光我却终生难忘,它承载着母亲的党性基因,早已流淌在我的血液和灵魂!

  母亲,儿子想你了!你在天国那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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