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潮》第162期|君娃:觉知

觉 知

  ■ 君娃

  我对许多事情的觉知都是滞后的,这是某种与生俱来的迟钝,我曾经以为与出生有关。我说过,我一生下来就迷失在新疆的八卦古城,一直长到十岁,回到内地,才知道天山外还有一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有一天突然明白了“藕断丝连”的隐喻。我第一次与藕相见时,它们裹满淤泥的身子沐在傍晚金色的霞光里,叽叽喳喳挤在一辆板车上被人推着走,我追着那辆车看不够,一边惊奇地问奶奶:啊!红薯原来是这样啊!拉车人一脸惊诧,他停下来给了我一节莲藕。那天奶奶站在皖北大地的田埂上笑岔气的样子,是弯着腰的,仿佛那以后,她就定格成那个形象,腰再也没有直起来过。

  回家后,那节肮脏的莲藕被奶奶洗白了,她说不出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好像也没讲哪吒借莲藕还魂的故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用手轻轻掰开藕节,随着一声脆响,一些神秘而柔韧的丝线在最后一抹霞光里轻颤着,金光闪闪,胜过了许多说教。

  有一天我惊觉,我是在笑弯了腰的奶奶离开人世不久,开始整合童年的。譬如我回忆起我爸是校长,可我却遭遇过校园霸凌。

  校长女儿遭遇校园霸凌,怎么说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至少,在韩剧里,都是校长的女儿欺负其他学生。对吧?这事儿一反着来,就注定有故事,或者说,得看时代背景。七十年代后期,父亲还是“东方红中学”的校长,我是学校小学部里最小的学生,刚刚六岁。班级里一女生,足足大我三四岁,个儿很高,头发永远披散着,有点斜视,走路拉风,身后总跟着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她是所有孩子的头,她倒也没像韩国电影里那样,对我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她只是私底下号召所有的孩子不准和我玩儿,同时威吓我不许告诉家长。如今想想唯一遗憾的是无从得知被霸凌的理由是什么?欺凌弱小是所有动物的天性,动物多半只为了生存,人类对同伴的欺凌却复杂得多。这种回忆并不让人愉快,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穿越时光,去保护、拥抱童年的自己。那个小小的我,就坐在老师眼皮底下,却像被关进了黑屋子,孤单、恐惧、无助。短短几天被孤立的日子,却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生生扯去了童年的一角,形成一个空缺,表面无迹可寻,却作为一种缺憾永远留在了生命里。

  终于,母亲发现了问题。她先是和老师谈了这件事,然后把那个女孩以及她的追随者请到了家里。那天中午艳阳高照,有风,我家院子里那棵白杨树一直在“哗啦啦”地唱歌。它的身体上有一圈被铁丝勒出来的沟,那是曾经为了晾晒棉被,套在它身上的枷锁形成的伤。每一次它唱歌的时候,我都会有种莫名的忧伤。

  女孩们围着吃饭的桌子坐下,母亲在桌上摆了零食,她像主持人一样主持了圆桌会议。如今想来,一个母亲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自然每一句话都是有份量的,可面对几个比我大一点的孩子,这个分寸的拿捏显然要费些思量。她会像我现在一样,在琢磨一篇文章时,突然得到一些灵感,然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吗……哦,那会儿没有电脑。我回忆不起来她在做这件事之前有过怎样的焦虑,我甚至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会议结束时,盘子里的饼干和葡萄干也吃差不多了,她让女孩们向毛主席做了保证,要做一个善良友爱的孩子。这是我唯一记住的细节。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作为成年人的我,有几次试图穿过长长的时光,去怜悯童年被关在“黑屋”里的自己时,我都能看见一束光,那是母亲的智慧之光。

  其实,让人耿耿于怀的不是被欺凌,而是,为什么自己不在第一时间告诉家长这件事呢?然而,现在的我又并不能为过去的我做决定。

  潜意识里,我想找出自己并不迟钝的证据,证据没有找到,却在时光隧道里捡到了另一枚碎片。某天,正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看见母亲从粮店买回来一桶食用油,母亲的身影一出现在大院门口,我就飞奔着迎上去,自告奋勇要替她分担重量,母亲拗不过我一颗急于表现的心,千叮咛万嘱咐的把桶交到我手里。

  那是一个吃饭要粮票,买油要油票的年代。拎着一家人至少要用半年的油,便仿佛替父母分担了生活的重量,我要让母亲见识到我的能量。油桶沉重,脚步却假装轻盈,走啊走,明明已经听到了白杨树的歌唱,却好端端一个踉跄摔倒了,油桶盖子飞了出去,把太阳都吓了一跳,飞快地躲进最近的一朵云里……当母亲追上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在这一刻静止,小鸟在屋檐上张望,白杨树收住了歌唱,土地对突然浸润其肌肤的金色液体束手无策……我匍匐在地,目睹了几只虫子被困在油的海洋里,它们拼命突围,在挣扎中筋疲力尽。

  我没有等到它们突围成功,便接受了母亲的惩罚。听着母亲痛心疾首地问我:为什么油桶倒了不赶紧扶起来?却看着它流尽最后一滴油?站在白杨树下的我哭成了泪人:我犯了大错。我要为今后菜中无油负责,也要为被我改变了命运的虫子负责。没人能真正懂得一个小孩,白杨树不能,我自己不能,母亲也不能。

图片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通过各种渠道寻找童年美食,奶皮子、酸奶疙瘩、杏干……甚至甜蜜蜜的新疆辣椒。我使劲想,我的童年没有饥饿的经历啊,不过,有件事倒是依稀记得。我家厨房在那棵喜欢唱歌的白杨树旁边。早餐,我们一般喝奶茶,有时候也喝牛奶。新疆的温差很大,从厨房到餐桌,几十米路程,一碗牛奶要证明自己的纯度,会抓紧时间结一层厚厚的奶皮子,当这碗牛奶被端上桌,我和小我一岁的妹妹同时行动。“抢”是童年的游戏,也折射孩童的性格。妹妹迅速端起碗,我则把勺子抓在手中,然后,眼睁睁看那一抹香浓的奶皮,如同一枚白色花瓣,飘进了她的嘴里……

  父母为什么不同时端出两碗牛奶呢?我问过二姐。“有时候没那么多奶。不过,你不端碗却抢个勺子做什么?”二姐反问我,“最奇怪的是,你每次都这样!”

  我和童年的一切都失去了联系。我的童年与“迟钝”之间究竟有没有微妙的关系?我并不曾理清,可为什么要理清呢?所有你期望理清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我想起最多的,还是我第一次和莲藕的相遇,每一次去祭拜奶奶,我都会想起那些泛着金光的线……多美好的画面。

  其实有件事要说一下,有一年,我从大姐那里听到一个讯息,那个欺凌同学的女孩,嫁了一个家暴男。“她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大姐说。那年我大约三十岁,正二读《红楼梦》,家暴在我脑中的概念是,只有迎春这样的“二木头”才会遇到。她那么威风的一个小孩,怎么会?

  后来和几位学道的朋友聊起过这事儿,其中一位问我当年听到这个消息是幸灾乐祸还是心怀慈悲?我说都不是,我只是不信。他问,现在呢?我就给他说了打翻油桶的事件,那桶油改变了几只虫子的生命轨迹,焉知突围成功的虫子有没有改变更多?根据蝴蝶效应,这个事件甚至有可能参与了全球的气候变暖。

  我说,从子宫坟墓,我们生命中的每一次和植物、动物,和天、地、人,甚至和风的相遇,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只是,我们多不能觉知。

  他说,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