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作品选登|朱王芳:一路芒花(散文)

一 路 芒 花

  ■ 朱王芳

  车窗外,秋日的芒花扑面而来。白色的芒花一簇簇,正在山坡上张望着,风儿吹动,金黄的芒杆轻轻摇摆,穗子上的芒花流萤般飞舞……

  晚上,忽然想打一个电话,那头是祖母熟悉的声音,沙哑中透着惊喜,“芳儿,你还记得打个电话回来?”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祖母有个手机,可是她常常不记得充电,打回去常常是关机,我也就忘了,今天总算打通了。虽然开车到家不足一小时的车程,我有好几个月未回去看望老人家了。我心虚地解释着,最近我这事太多……祖母在那边叹了口气,我总是担心你太忙了,别累着了……我哽咽无语,祖母总是牵挂着我们这些不在她身边的孩子,可是我们把她放在心里的哪个角落呢?就是离她最近,最疼爱的孙女她也难得看上一眼啊。祖母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重复着一句话,回来不要花钱买东西,我能看见你就满足了……祖母在电话里足足和我唠嗑了几十分钟。

  周末我决定丢下所有的可有可无的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家,还家。下了高速,山道上的凉风吹拂,索性打开车窗,欣赏窗外的风景。我诧异家乡的芒花竟有如此浩然之势,只见道旁、土墩或山坡,甚至更远的山岭上,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的芒花一浪接一浪蔓延开去。盛开的芒花银白色,与时而流过的云雾相映,犹如一片迷离梦境。路旁,白色的芒花丛中,一个农人正在弯腰割着芒花,芒杆抖动着,芒花柳絮般飞舞。想起近九十岁高龄的祖母在老家照样闲不着,牵挂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并在一刹那间膨胀,鼓捣得心里满满的。

  小时候,常常和祖母去田间地头转悠,摘豆角,锄红薯草,累了便坐在田垄地头或是坡地上休息。若是在夏秋时节,一抬头总能看到近乎纯净透明的蓝天,白云在风中飘忽幻化;放眼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盛开的芒花,淡紫色的,浅灰色的,雪白的,在风中舞蹈着。祖母顺手从身旁抽来一根粗壮的芒子,灵巧的用牙齿把它撕成两爿,然后左拐一下,右折一下,就编成了一匹草马,后面还精巧地留一撮紫色的缨子,那是马的尾巴。而我只会编简单的菱角,三角形的。祖母兴致好的时候,会拽着我坐在树荫下,给我编精致的蝈蝈笼子。我蹦跳着抽来粗粗的一把芒骨,依偎着,看祖母的巧手翻飞。不一会,青色的笼子做好了。

  印象中,芒花的开谢是短暂的。它们如流逝的灯花星火般飞散、飘摇,像一阵风拂过,白了山头,却随即隐没于无声的季节深处。

  祖母的头发也随着岁月的流逝,像芒花一样悄悄白了头。因为怕晕车,祖母到县城我的家总的只来了一次。有一年冬天,在老家的祖母忽然病得很重,腿疼得不能落地,吃了许多副中药,就是不能见效。焦急的我便把祖母从乡下接了来。这次她实在是疼痛难忍,下了好大的决心。一路上她吐得厉害,终于熬到了县城。

  到了医院一检查,是坐骨神经。医生摇了摇头说,这病难治,没好法子,只有吃药缓解一下疼痛。祖母知道病症确诊了,心情也好了些,她一直担心是什么癌症。可是吃了几天药,疼痛仍不见缓解,她的心又提了起来,一直唠叨着,这病怕是难治了。我只好想着法子安慰她。祖母不是因为看病,怕是不能下决心到我这儿来,我暗想,这是老天给我的孝敬她的好机会啊!我每天变着花样给她买些、做些好吃的,可是看着她那咬着牙,忍着不吭声痛苦的表情,我是束手无措。白天我们要上班,她便坐在沙发上,我帮她把取暖器开着,祖母说:“你们放心上班吧,我在家没事。”坐久了,她便挣扎起来,挪到阳台上,去看几眼外面的天空,远处的山,近处的房子。直到听到开门声,她便大声问:“芳儿,是你回来了吗?”

  周末,暖暖的阳光洒在阳台上。我把她扶起来,“我帮你洗头吧。”她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我的头好久没洗了,很脏吧。”祖母坐到小椅子上,我把她的头发打湿,轻轻地揉搓着。花白的头发很稀疏,头顶上已近落光了。平时,她把一侧的头发从头顶斜梳过去,用黑色小发夹夹着,这样能掩饰一下。她是个爱好的人,穿的衣服朴素而清爽,家里也弄得整洁而干净。今天那个终年忙碌不停的身影终于安静地坐了下来,等着她的孙女给她第一次洗头,梳头……恍惚中,我似乎回到了童年的时光,在家门口的稻场上,祖母正帮坐在小竹凳上的我洗头,还似乎听到她的叨念声,“毛女喂,你头上咋又惹了虱子,是哪个捣蛋鬼捉到你头上的哦?”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可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祖母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她的病已好了许多,她扶着墙,挪到厨房,在我下班前,帮我拣好菜,淘好米。我多次叮嘱她,让她不要做,可她就是不听。她说这段日子,把我累坏了,她成了我的累赘,能帮我做点事,她觉得心里宽慰些。其实,我给予老人家的又有多少呢?白天上班,晚上忙着小孩、自己的事,又有多少时间陪她说说话,唠唠家常……

  春节快到了,窗外飘起了大雪,祖母吵着要回老家,她怕大雪封山,不能回去过年。我劝她,在这儿过年不也一样么?她摇摇头说:“你也要带孩子回去陪他的爷爷过年,哪能陪我啊?”好不容易等到读大学的小弟回来了,她便急着收拾东西,一道回去了。那天,天冷极了,路上的雪很厚。那时,还未通高速,后来听说车子在路上跑了五个小时才到家。想到祖母在路上受的那个罪,我直埋怨自己不该由着她,让她那么急匆匆回去,她也许不会再来我这儿了,我的心疼痛起来……

  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语“爹奶只疼头孙子”,虽然我是个女孩,可祖母最疼我。听母亲说,我出世时祖母仍是万分高兴,逢人便夸:“我家三代只有一个女娃,比孙子还要金贵。”祖母为我们几个孙儿操碎了心,我们几个堂兄妹都是她帮着一个个拉扯大的。记得小时侯我们几个小家伙饿得呱呱叫,祖母想着法子满足我们的小馋嘴,蒸熟的南瓜、炒香的小麦、烤好的红薯,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记忆中每逢我们招惹母亲生气了,母亲要责骂我们的时候,祖母总是急得胀红了脸说:“他们还小,他们懂什么。”以至母亲总是恼怒地责怪祖母是我们的“护庇袄”。

  印象最深的是我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的手表在学校不小心弄丢了。那是母亲为了我的学习狠下心买的。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向母亲交差。每个星期六回到家,总是编个理由瞒骗母亲。后来母亲下了最后通牒,我只好偷偷把实情告诉了祖母。祖母从床头下的棉絮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一些零碎的钱。祖母让我数了一下,记得好象是三十块钱左右。祖母连声问:“够了吗?够买一块手表吗?”我用祖母给我的钱买了一块同样的手表,瞒过了母亲。后来才知道,这是祖母积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钱。

  我参加了工作,回家的时候渐渐少了,有了许多不回家的理由,工作忙了、孩子要上学了……好不容易回趟老家,祖母仿佛立刻来了精神,灶上灶下忙得团团转,要拿出全部的家当招待我们。忙完了,晚上祖母拉着我的手小心地问:“芳儿,你晚上能陪我睡吗?”我知道祖母的心思,她其实是想和她的心肝孙女说说体己话,她自己没有女儿,她认为可以交心的人有几个呢?可是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祖母一个人在村口惆怅地望着我们离去。很远了,还能听到祖母的呼唤声:“芳儿,你们要常回来啊……”

  每当耳边响起祖母一声声深情的呼喊,我有一种想流泪的酸楚。我知道,老人家她其实想要的并不多,只要我们能隔三差五回家来看看,让她能时常体味到我们对她的牵挂和眷恋,她就会感到幸福和快乐。

  这两年,她的身体愈发衰弱,去年患了带状疱疹,也俗称蛇缠腰,疼得死去活来。虽然治愈了,可肌肉里面的神经还常常刀割一样疼痛。每次离家时,握着她瘦骨嶙峋的双手,我的心硌得好疼,这就是那双抚摸我入睡的手吗?这就是那帮我编草马,编蝈蝈笼子的手吗?这就是牵着我送我走出大山的手吗?……

  乡村深处,满坡的芒花随风翻滚,风吹过,芒花低下头,没风的时候,它们腰杆挺得笔直。那些往事恰似飘飞芒花,纷纷扬扬,随风而去。远远望见村庄的路口祖母抬头张望的身影,我下车向祖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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