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今年十一岁，是S城某小学的学生。小梁除了在学校上课，课后还要往四个培训班跑，这是他妈妈给他定下的任务。小梁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还是蛮有兴致的，后来就渐渐感到了其中的烦恼。然而他妈仍然坚持一贯的立场，并要他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

　　“你要是有晓波的一半聪明就好了，就不要那么辛苦地跑培训班了。”妈妈说。

　　妈妈提到的晓波，与小梁，在家里是隔壁邻居，在学校是同年级的隔壁班同学。晓波比他小一岁，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好学生。此生遇上这样的人，该说是幸，还是该说不幸呢?小梁是真羡慕晓波的自由啊。

　　不过有家培训班的作文课小梁还是保持着兴趣的，那里的顾老师教学生们先注视一物，产生联想后，再编一个故事。小梁每天抽时间做着这样的练习。效果还是明显的，他渐渐感到了“日行千里”的乐趣。最近，他还发现了爷爷的异常。

　　当他做作业时，偶尔抬头看窗外阳台上的爷爷，背向着他的爷爷的头上会出现一只停歇着的鸟儿，而当爷爷转过头时，看见的是一张狼的脸!有时爷爷的胸口会现出一片湖水，一条硕大的鱼渐渐浮上来，到达水面时就尾巴一甩，迅疾转了回去。可以分明地看见尾巴在爷爷的身外一扫的姿影。

　　小梁一家居住在城郊的幸福公寓，小梁与爸妈住在十五楼，爷爷住十三楼。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曾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武义大红岩的知青，国家恢复高考那一年幸运地考入了某大学，四年后在市里的某设计院上班，在那里安营扎寨，勤勤恳恳，一直干到退休。十多年前，奶奶去世后，爷爷就沉默寡言起来。一些病痛不断来折磨他，身体也越来越瘦。半年前，几位曾经与他一起下乡的知青找上了他，一段时间经常登门拜访，还一起去大红岩玩过一次。

　　一次上午的课间休息，小梁在走廊上遇见晓波。

　　“知道你爷爷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晓波有点神秘地说。

　　“没什么呀。”小梁故作不解，因为他不想声张。

　　然而晓梁说的却是另外的事。

　　“他一直保持着去菜市场的习惯。”

　　“怎么可能?”小梁很惊讶，因为妈妈担心爷爷的身体，已经很长时间没叫他去菜市场了。

　　“他是去看动植物的‘尸体’的，但主要是闻它们的气味，越浓他越喜欢，因为那里有山野的气息。他还经常到垃圾场逗留……”

　　“怎么可能!”小梁不耐烦了，拔腿就走。

　　“这事大家都知道的。”晓波仍然说。

　　小梁的不耐烦，一半是担心心底的秘密被人识破，一半是条件反射。小梁最不喜欢去菜市场了，尤其是家禽区，空气中混杂的气味会使他头晕。更不要说垃圾场了。

　　然而晓波应该说得没错，不然爷爷身上出现的情景该怎么解释呢?看爸妈的情形，其实他们也是知道的。有一天小梁放学回家，刚到门口，就听妈妈对爸爸说：爸是越来越想念在武义的生活了。两人见了小梁又不做声了。对于这件事，看来家里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可是晓波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仅仅是因为他聪明吗?而“大家都知道的”又是怎么回事啊?

　　那天晚上，小梁从培训班下课回家，透过车窗，看见一条肥大的鲤鱼在空中飘游，一路跟随着他，后来就从爷爷卧室的窗口进去了。他想一看究竟，便走进爷爷的房间，问客厅的爷爷有没有看见一条鲤鱼飞进来。爷爷有点反常，恼怒地说“一边去”。小梁便自己到卧室查看，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

　　小梁纳闷着，这里瞧瞧，那里嗅嗅，还是不甘心，后来就躺在了爷爷的床上。当他一闭上眼睛，乱七八糟的梦就像潮水一般向他涌过来，一幅一幅的画面闪现出来，后来就定格在一个采石场：只见到处是堆着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到处是干活的人。除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边上的一根竹竿立起的高音喇叭正起劲地喊着，为大家鼓劲。里面透出的意思，好像是大家正在为修一条大坝而努力。爷爷的身影也出现了，那是年轻的他，正卖力地砸着一块大石头。

　　夜间小梁被一阵凉意扰醒，伸手摸了摸边上，触到了冷而硬的石壁。

　　“爷爷!这是在哪里?”小梁惊恐地叫起来。

　　“这是在山洞里嘛!”爷爷说。

　　小梁急忙爬起来，磕磕绊绊地，走出爷爷的房间，来到外面的走廊，庆幸外面还没有发生什么新的大变化。然而路灯都灭了，只有应急灯黄黄地照着。小梁来到自己的房间，走过爸妈的卧室时，听见里面有响动。

　　“这下要被小梁知道了。”妈妈说。

　　第二天早上，在小梁去学校之前，坐在阳台上沉默了很久的爷爷走进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放在桌上，问小梁看到了什么。

　　“上面有几只蚂蚁在蠕动。”小梁说。

　　“听到了什么?”

　　小梁摇了摇头。

　　“还需要加强练习。”爷爷似乎很失望，“光学会注视是不够的，还要学会倾听。”

　　在爷爷的指导下，以后练习倾听也成了小梁的日常功课。

　　过了两个月，爷爷又拿出那块石头放在桌上，问他听到了什么。

　　“有竹林的喧哗声和鸟儿的鸣叫声。”小梁说。

　　爷爷又拿出一块石头，只见通体的绿，圆润，晶莹剔透地生光，也就像是一块香皂。

　　“这是一块萤石，再听!”爷爷说。

　　“里面有一群蛇的咝咝声!”小梁大骇。

　　以后当小梁走过爷爷的身旁时，就会有竹林的涛声和鸟儿的鸣叫声来招他的耳朵，有时还能听见鱼儿划开水面的声音传来。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小梁上完培训班的课回家。快到家时，看见爷爷刚从公寓的大门出来，正往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急，好像前面有什么大事正等着他，然而因此年轻了许多，是小梁这几年都没有见过的。小梁下了接送车，赶紧跟了上去。爷爷一路上径寻暗处走，好像躲着什么人。等走到街的尽头，爷爷往左一拐，向北而去，那正是菜市场的方向。爷爷走得更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小梁紧紧地跟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真担心自己跟不上。

　　到菜市场时，小梁叫了声“爷爷”。爷爷没有回应，忽然一闪，走进边上的值班室去了。而门也随着后脚关上了。小梁靠近门侧耳细听，里面的爷爷已经与看门人下起了象棋。“嗒”，“嗒”，“嗒”，两人开头的十几步落子都很快。这是熟人之间的对弈，下到中盘才会慢下来，这是小梁知道的。但到后来，两人竟然吵了起来，以至于一人掀掉了棋盘，接着两人就厮打起来。混乱中，爷爷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小梁急忙去开门，但门已经被反锁了;再撞门，只是纹丝不动。小梁害怕起来，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快进去!不用管我!”这时，里面的爷爷大喊起来。

　　小梁往大门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来关着的大门已经开了。他也顾不了许多了，急忙往里走。

　　里面是没有灯亮着的，开始的一段路还能借着门口的灯光看得清路面，一个个空空的摊位也隐约浮现。到了灯光不能照见的地方，小梁正在犹豫的时候，爷爷上来牵住了他的手，俩人便一起往里走。

　　在黑的世界里，菜市场特有的气味消失了，小梁已经感觉不到双脚的移动，只有一颗心在虚空里没有边际地漫游。当小梁以为世界就这样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随着几声鸡鸣，像是接连发出的信号，各类动物的像是压抑了很久的叫声，从地底，从墙壁，从天花板突然爆发出来。而一只分不清在哪个角落里的猛虎，成了这一屋音响的指挥，声音由它始，也由它终：当一段要结束的时候，随着它的一声吼，世界就戛然而止;而随着它又一次发出的吼叫，暴风骤雨式的合奏就开始了。

 

　　当眼前渐渐明朗起来的时候，是已经走到乡间的小路上来了。天上挂着一轮很大的明月，可以看得清路面和周围的景致。可是奇怪，今天应该是不出月亮的。

　　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遇不见一个人，到处是蛙鸣虫叫。小梁感到了凉意，便紧紧抓着爷爷的手。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在路边见到了一所青瓦泥墙的平房，但这里已经是在一座山的凹处了。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灯光下看见晓波已在里面等着他了。他今天一身异服，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装扮。光看衣服，料子是粗布的，有几处还打着补丁。再细看房间，只见西边砌着一个很大的灶台，灶台两边各有一个沿墙摆着的很长的三层橱柜，里面都放着一些餐具，这里就算是一个厨房了。而看周围立着的一些上世纪的农具，又像是个杂物间了。中间占了房间大部分空间的，是由两块木板拼成的可以勉强叫乒乓球桌的东西。下面八根撑着的柱子出奇地大，圆，桌面上是一层黑得发亮的油腻腻的污渍。大概人们平时就在这上面堆杂物，用餐时就在这里打饭菜，当餐桌。而中央立着的虽然不是一片网布，而是一块长的木片，但分明就是一个厮杀的战场了。

　　当小梁站在球桌的一头时，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与晓波差不多的装束，而爷爷不知去哪里了。

　　“嗒”、“嗒”、“嗒”，有节奏的声音正从对面传来，原来晓波站在另一头，已向球桌俯下身子;左手握拍，右手一下一下朝桌子点着球;眼神游移，但也看向小梁，正准备发球了。当球过来时，小梁马上发现了不对劲：右手握着的球拍不听使唤，两脚也被什么粘住了似的挪不动。而过来的球就像长了眼睛，可以轻易绕过他的身去，偶尔勉强接住，球在他这里就像成了一头倔强的牛，死命撞在中间的横板上，“当”地一声响，过不到那边去。这声音也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会绕个弯儿，回击过来，使小梁的额头像是着了一声钹儿。小梁马上在十一分制的对局下连输三局，而身体也几乎是精疲力竭了。

　　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七八个人，好像都是自己班上的人。晓波提议换个玩法，叫“点兵点将法”。规则是双方轮流各点一人，点到的归自己一方，直到现场的人点完为止。如果还多出一人，双方就通过打一球定输赢的方法决定归属。此人归输的一方还是赢的一方却不一定。如果此人球技好，当然双方就要争一争了。计输赢的方法：每场打两个球，双方各发一个球，如果各赢一球就算平局，如果一人输两球就出局。

　　小梁这方明显处于弱势，队员上阵就等于赴死，结果个个败下阵来，而看对面，晓波始终占着位置。当小梁再战时，这回勉强打了个平手，而这时己方已无兵可替，小梁只好硬撑着。以后每场努力的结果都是平局，而看对方，人数不会少去，反而增多起来，原来自己这边的人也渐渐跑过去了。小梁是真正的孤身奋战了。

　　当连赢几场时，小梁才感到了变化。手上的球拍不知什么时候已成了一块长方形的木片，而双脚也轻盈起来，到后来就飞起来了。接球也称得上“神速”，即使是横板上滚下来的球或者很远的擦边球，他也能迅速赶到，给对方一个刁钻的回击。现在是轮到对方的队员赴死了，便个个败下阵去，真可谓“兵败如山倒”。他简直是“天下无敌”了。而手中的球拍，变戏法似的花样翻新：一会儿是一块瓦片，一会儿就是一本书;一会儿是轻飘飘的梧桐树叶，一会儿只是手的掌。再看对面，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外。门外是人声鼎沸，正不知队伍有多少长，因为其它班的人源源不断地参加进来……

　　当小梁从菜市场出来的时候，回头看大门是关着的，好像并没有打开过。而当他走过市民广场，看到广场上的大钟时，发现从他接送车上下来，到现在，中间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发生在半小时之内。

　　“这下要被他全知道了。”当小梁走过爸妈的房间，听见里面的妈妈说。

　　半夜，小梁被一阵一阵地隆隆声惊醒，那是楼上楼下都有的，好像有很多人在拖曳什么很重的东西。由于楼板的隔音效果是很好的，平时是不会有声音传进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当他睁开眼睛时，看见爸爸坐在床边。

　　“别害怕，它们就会过去的。它们会到该去的地方去的。”爸爸说。

　　黑暗中小梁看不清爸爸的脸，但听出了爸爸的镇定。

　　“小梁啊，这一年你知道了一些事，也给你带来了不少困惑。现在我把知道的告诉你，能不能懂就看你的造化了。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是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弃儿，好像被驱赶着到处流浪，这里住几天，那里住一阵的，甚至在大山里当过几天野人，然而哪里都是我的牢笼。当我回到S城，遇上你妈以后，我感到不能满世界跑了，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面对喧嚣的城市，做这样的决定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随后就是清苦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不知有多长。幸好你妈也理解了。也受到了你爷爷的鼓励，因为那时他也正受到这样类似问题的困扰。经过多方求索，寻访高人，耐心磨炼，我发现以前的不安都来自于内心，那里是一片汪洋，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掀起很大的波澜。后来渐渐悟出，人活着，还需要另一个世界，那就是在内心开创一个家园。虽然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世界长什么样，但我认为里面应该有绿水，有青山，因此，要种一些植物，养一些动物，并且需要经常护理。”

　　“种一些植物，养一些动物?那这些动植物哪里来呢?”小梁好奇地问。

　　“原先我游历过一些地方，留下了印记，那里会跑出一些。后来发现这些远远不够，因为那个家园太广大了。”

　　爸爸顿了顿，又接了下去。从这一顿中，小梁感到了一种庄严。

　　“动植物会从天上来，无中来，当你沉入内心的时候。它们跳下云端，经过窗户、墙壁和天花板，源源不断地渗入进来，最后就在你的家园居住下来。”

　　“有了这样的家园，无论你在哪里，你就是起点，世界就会在你脚下延伸……牢笼就会不攻自破了……”

　　“……这样的家园我还在摸索中……”

　　“咦，刚才是在做梦吗?爸爸怎么来过了?”

　　等小梁回过神来，发现爸爸已经不见了，楼上楼下也没有了声音，房间里还是黑漆漆的。听爷爷说，爸爸以前为了寻仙问道，确实与妈妈过过一段清苦的日子。而他到现在还保持着每天练一种静功的习惯。

　　过了一会儿，隆隆声又响起来了，而这回似乎更急迫了。小梁推门出去往外看，只见晓波正从门外匆匆走过，便赶上去问他做什么。

　　“忙。大家都很忙。”

　　“到底忙什么?”

　　“都在忙相同的事。”

　　“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你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

　　“走!今天让你看看真相，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你应该能看出点什么了。”晓波看小梁一脸困惑的样子，朝他打了个响指。

　　两人来到公寓前的大街上，小梁仰头看时，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只见公寓已经成了内外墙都没有装修的空壳，整栋大楼就像是一个蜂窝，里面尽是忙忙碌碌的人。有的在制作，有的在摆放，有的只是进进出出的。还有几家正通过吊机往家里搬运大物件。空中是一团大的凝云，水正从里面流出，瀑布似地挂下来，到楼顶的前面就分出条条支流，正向各家运送着什么。因为雾气重，加上又是夜里，只能隐隐约约地见到些岩石、水草一类山上或者河流中才有的东西。

　　“走，再去看看远景。”晓波说。

 

　　此时，大街上还是人流如织，一点都不像是在半夜的样子。两人继续走，走过两个街区，来到一个夜市区。这里原来有一条商业街和一条小吃街，可是当他们进去以后，发现已经身在山谷中了。

　　这里本来就可以望见他们的幸福公寓，现在公寓又是另一番景象，竟成了一座牛头山似的巍峨的高山了。每一楼层前面都有一个共用的平台，都在树的掩映中若隐若现。在雾气的包围中显得昏黄的灯光下，这时，每一层都有人举行夜间活动。第十三层的场地上，可以依稀看见爷爷的身影，他正与几位老者坐着喝茶聊天。左侧有几座索桥通向广漠的黑处，似乎大有深意。山的背后应该有一片湖，此时还能见到从山腰右侧露出的一角的淡影。顶上正大放光芒，一闪一闪地向天宇射到很远的地方。连浓的树林也收不住，像是藏着什么宝贝。

　　“那是一块萤石，有五百多斤重。到了夜间就会发出亮光。”晓波手指着山顶说。

　　“哇!好大的一颗夜明珠啊!”小梁赞叹道。

　　“现在实现了绿水青山，将来我还要把整个宇宙搬进来，这样，我就可以在太空遨游了。”晓波说。

　　第二天早上，在上学的路上，小梁与晓波谈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是吗?我好像也做过与你相同的梦呢。”晓波说。

　　小梁看着晓波脸上的神情，感觉眼前的晓波已经不像是昨夜的晓波了，哪个才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