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宽嘴叔

宽 嘴 叔

  ■凹 凸

  在我的故乡皖南宣州北乡,乡亲们把“宽”字一律都读作“kui”,而且是第四声。我有一个远房的叔叔,因为一张嘴特别“kui”,也就是特别宽,被大伙叫做“宽嘴”。从他最亲的叔叔红四爷,到村上的其他杂姓年长者,都这么叫他,时间长了,似乎根本就不带什么贬的意味,好像这就是他的小名即乳名。“小名叫的好,从小喊到老”,这是我老家人经常说的一句话。慢慢的,我们这些晚辈、包括年幼的他姓人,也都喊他“宽嘴”了,只是后面必须加上一个“叔”字,否则,准会遭到大人的训斥,就连宽嘴叔也会不高兴地骂上一句:“失教的东西……”

  宽嘴叔是一个可伶的人,从小就死了父母,是在好心的亲叔红四爷身边长大的,据说他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自己独立生活了。至今我还记得,比我大几岁的宽嘴叔住在一个坐南朝北稻草屋里。西边是他的床、东边是一口无烟囱的土灶,中间呢,晚上准会拴着一头老牛。每当做饭的时候,他家里真的是烟熏火燎,而当他做自己最喜欢吃的“炒辣椒”这碗菜时,总见他不停地咳嗽着从屋里跑出来透气,头上少见的几根头发似乎都站了起来,眼睛红红的,像有什么伤心事哭过一般,然后又一次钻进屋里。

  可怜的家境、可怜的生活。可宽嘴叔好像没这么感觉,他认为自己能活命就是最大的幸事了,因而他总是很乐观、很开心。不知道是他上辈的基因所传,还是他逆境中学会了自我调剂,反正,我看到的宽嘴叔总是笑嘻嘻的。他幽默、风趣、会调侃,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他宽嘴叔在,那气氛就一定充满了快乐与欢笑;他嘴甜、尊老爱幼,有强烈的同情心,他拿得起也放得下,头脑灵活,从来不认死理……很多的时候,宽嘴叔似乎是村子里各种消息的传声筒:东家长、西家短、是非曲直,他从不吝啬自己的评判。这样一来,宽嘴叔又多了一个小名“快嘴”或“快嘴叔”。他哩,照样是我行我素,对别人送来的称谓从不计较,仍然乐此不疲地按照自己的心态行着、做着、活着。

  要感谢改革开放,是改革开放让我的故乡人过上了一天更比一天好的幸福生活,宽嘴叔更是沾上了改革开放的光。因为改革开放,我的老家终于架通了无所不能的“电”。不知道是国家照顾孤儿的好政策、还是看到了宽嘴叔聪明好学有培养的潜能,经常一身就一件短裤衩的宽嘴叔,在一年秋天的上午,居然背上了令人羡慕的电工帆布包,成了大队下片电力加工厂的碾米师傅!对宽嘴叔这戏剧性的变化,有人说这是意料之中的,有人说这是他祖上积德的,也有人说是宽嘴叔翻地挖出了金元宝——纯属碰巧……宽嘴叔不以为然,只是很认真地对待这份从天而降的工作,继而得到他所服务人群的交口称赞。几年后,又一个让人想不到的好运再一次光顾了宽嘴叔——荣当大队农电工!这可是关系到全村几千人口生产与生活的关键岗位啊,有人担心宽嘴叔的能耐,但最终宽嘴叔用自己创造的良好事实与现实,打消了众多人的顾虑,此后,“宽嘴”之称逐渐不见了,最后取而代之的是宽嘴叔的大号“尔贵”师傅或W师傅了。如果偶尔遇到一个不清头的人,仍然冒出一句“宽嘴”或是“宽嘴师傅”等类似的话语,旁人听见后都会大声地甩出这样一句话来:“失教的东西……”这时的宽嘴叔,准会面带微笑地说:一样、一样,一样的!

  到了谈婚论嫁的宽嘴叔,自然也有许多好心人的帮助,可他家除了三间歪歪倒倒的土墙稻草房外,实在是拿不出一件压得住舱的东西。尽管替宽嘴叔说好话的人很多,但终究没有一家闺女愿与他同甘共苦结连理。“多好的小伙子啊,可惜就是太穷了”,这是许多人对宽嘴叔的感叹。而他自己哩,面对一次次的相亲失败,总是这样安慰自己:还是一个人好,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后来,深受群众好评的宽嘴叔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我们老W家自红四爷后的第五个共产党员。那年村两委会换届选举,组织上提名宽嘴叔为村委会班子成员候选人。不知道是他的“快嘴”名声树大招风?还是他的社会阅历不深厚?或是政治资历根底浅?反正,宽嘴叔是落选了,一种失落落的感觉笼罩着他,最后他连村电工也主动辞职不干了。

  回到村庄的宽嘴叔,大概已经有五十多岁了。他那情形如同《天仙配》中的董永,真的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因为他原先的稻草房早就倒塌了,红四爷家的小六子在他的屋基上盖上了三间大瓦屋。好在宽嘴叔长相尚可、人缘不错,在他自己主动的提议下,由村人撮合,最后终于与邻村一个叫莲花的寡妇成了亲。那时的宽嘴叔也经常回我们村上来,还是那么乐观,好像小日子过得很安逸。可有一次回老家,母亲说,宽嘴叔得了一种病,是很难治的那种。我不想细问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而已,我是多么希望宽嘴叔,还有我所有的亲人、村人,都那么健健康康地活着。

  好汉就怕病来磨。病入膏肓的宽嘴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我去看他的时候,想要说几句逗他开心的话,可话到嘴边了我还是刹住车。不久,聪明、肯学、勤快、热情、善良、幽默却不老实的宽嘴叔便撒手西去了,一堆新土就在离我父亲坟头不足三百米的地方,每到清明祭祖时,我会在看望自己的父亲后,默默地去为宽嘴叔插上一串白白的钱吊子,总会想起他们这些长辈的往事,特别是他为村人所做的点点滴滴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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