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愈芸:油 茶​

  我家这一带的山上,油茶是常见的树种。

  油茶属常绿小乔木,也就能长丈把高。叶子革质,厚实而茂盛,一年四季郁郁青青。枝干光洁,木质细密、柔韧,常被用做器具的把柄,经久耐用。它的主根极具穿透力,能扎入泥土深处,甚至钻进岩缝里。两三年树龄的苗木,你休想连根拔起。油茶生命力极强,它在哪儿扎下根,就算你刀砍锄刨,也不能斩草除根。只要土里残存一截,过不多久,它照样长出一簇苗头,开枝散叶,茁壮生长。

  油茶的果实可以榨出茶油。

  油茶果生长周期漫长,头年秋冬开花,来年九、十月才老熟。在金色的秋阳里,在刺骨的风雪中,都能一睹茶花的容颜。越冷,茶花开得越盛。任凭冬阳惨淡,哪怕雪压风欺,一树树油茶花竞相绽放,洁白的花瓣,娇黄的花蕊,那么灿烂,像美人嫣然巧笑,给黯淡的冬的底色,平添了一抹靓丽。

  儿时,清明前后,当东风吹遍山野,油茶树听到号令一般,枝头抽出淡红的新叶。我们常趁放学或假日,钻进山上摘茶苞、茶耳。在油茶林里,我们攀枝拂叶,目光如网,在树间反复打捞。茶苞状如山桃,鸽蛋大小,青白色,味道清甜,水分多,有淡淡的木清气。寻茶桃,是需要运气的。好容易发现一颗,兴奋得欢呼雀跃,夸张地在伙伴面前嘚瑟。茶耳倒是寻常可见,几乎每棵树上都有,肉肉的,青白色或淡红色,有点莹亮的意味,像人肿胀的耳朵,味道比茶桃淡,有点儿涩口。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瓜菜代”时期。大伙儿连肚子都填不饱,缺油少盐更是常事。老辈人说:人就像庄稼,油水就像肥料。其时,家家都养猪,一年养一头,年关宰杀,能扒下多少不等的猪油。就这点油,年头吃到年尾。繁重的体力劳动,清汤寡水的饭菜,谁能扛得住?所以光靠节流不行,还得开源啊。乡亲们从外地引种油茶,以增加油料来源,期望润泽干涩的日月。

  儿时,每到寒露时节,收完庄稼后,趁阴雨天,大人们就背上挎箩,上山打油茶果。成熟的油茶果外皮厚实,青黄色或暗红色,有点像油桃。它们有的浑然一体,有的外壳裂开了,露出籽实来。将油茶果堆在墙角,覆上塑料膜,这叫“发汗”,以便于脱粒。等天放晴了,搬出来,晒在干爽的谷场上。晒过几天的油茶壳,铁一般的干硬,得手口并用,才抠得出籽实来。脱粒之后,响晴的天气,不晒它十几个太阳,休想干透。那些籽实有的乌黑饱满,油润光亮;有的土黄色,干瘪的多,大人叫它黄烧。

  有一年,家里收了百十斤茶籽,爸爸挑到沈桥去换油。油坊管事的一看,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黄烧太多,十兑一都不划算。爸爸很懊恼,这不白费了心血?他央求油坊多给点,人家毫不理会。无奈,只好辛苦挑回来。爸爸不甘心,想起朋友老董,他在查湾油坊管事,离我家二十多里地,爸爸一气挑到查湾。老董看到货色,蹙起眉头。沉吟了一下,小声告诉爸爸,让他退后等着。等换油的人走光了,老董说搁别人,十兑一都不值,奈何人情。就过了称,按乌籽兑换率换了。爸爸挑着两壶茶油回来,又高兴又歉意,感叹道:“脸皮蹭破了!”

  这些油茶树品种差,籽实黄烧多,出油率低。在大伙儿的心目中,茶油较之其他的油,且不说香润的猪油,就是菜籽油都不如,大人们说有苦味。随着时间的推移,打油茶果的越来越少。油茶无人打理,日渐荒废了。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近年来,人们对茶油重新认识,说它有药用、保健等功效,譬如乌发驻颜,降压抗癌……一如被遗弃的宝物,被人们重新拾回。一时间,茶油身价倍增。当地政府因势利导,引导村民调整产业结构,油茶被当作支柱产业之一。除了管好已有的油茶林外,乡里还购进优质油茶苗,发动大伙儿栽种。岳父响应号召,利用抛荒的农田,除草,翻挖,整畦,挖坑,种了几亩油茶。几年之后,油茶长到一人多高,陆续坐果了。

  暑假里,我“龟缩”在老家。有天上午,妻要我打电话给岳父,让老两口来我家小住。电话好容易才拨通,那头传来满耳的蝉鸣,夹杂这鸟的叫声,显然是在户外。临近中午,外面骄阳似火,这会儿在外面干嘛?一问,他在油茶地里除草呢。我走出大门,熔炉般的日头,呼呼地吐着火舌,一股热浪袭来,熏得我透不过气,赶紧逃进屋里。他的声音嘶哑、干涩,说话气喘吁吁。等问清楚啥事,他一口回绝:地里的草荒得嗷嗷叫,哪有功夫消闲!知道说不动他,劝他早点回家歇凉,提防中暑,便挂了电话。

  收完庄稼,岳母来电话,让我们过去讨点杂粮。一个假日上午,我和妻骑车去岳父家。到了门口,却见铁将军把门,四下寻找,不见人影;大声呼喊,也没回应。妻指着北边田冲,说定是在那儿打油茶果。她在前面领路,我尾随其后,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向北坡走去。穿竹林,转山嘴,跨溪流,来到田冲下。

  这里本是一摞梯田,如今种了满坡油茶。油茶苍绿的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果实。妻喊了几声,油茶林里传来回应。循声爬上两层梯田,只见岳母攀着树枝,正在摘油茶果,身边的竹篮快满了。一旁的小路上,几只蛇皮袋鼓鼓囊囊的。不远处,丈余高的油茶树上,岳父戴顶草帽,身背挎箩,骑在树杈间。他一手抓住树干,一手够枝头的果实。树干不过一握粗,不堪重负,弹簧一般摆荡。他突然身子一倾,差点栽下来,吓得妻惊叫一声,我也一激灵,叫他赶紧下来。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攀高上树,多危险!快步走到树下,伸手去扶。他不要我搭手,攀着树枝,一点点往下挪到地上。虽值深秋,干活依然热。他的额头密布汗珠,后背洇湿了一大块,挽起袖管的胳膊上,被树枝划出道道血痕。他取下草帽,当扇子扇。岳母也停住手,拧开树荫处的水杯,咕咚咕咚一通牛饮。我递给岳父香烟,点火燃着,埋怨他老胳膊老腿的,不该冒险。他没事人一样笑笑,说还没那么龙钟,高处的不打下可惜了。问多久才能收完,他说今年油茶挂果多,才勉强打了一半,还得四五天才能完。我跟妻一合计,干脆留下来,帮他们收一天。老两口一听,喜得眉开眼笑。

  一个多月后,妻回娘家吃喜酒。回来时,摩托车上缚着两只大油瓶,里面灌满了油。这油是岳父拿茶籽榨的,一瓶送给我们吃,另一瓶要我们帮卖掉。仔细一看,那油青黄色,清澈纯净,光可鉴人。揭开瓶盖,凑近一闻,一股醇厚的油香,绵绵地沁入心脾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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