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迟来的爱 | 作者:李向东

  作者:李向东

  四十二年过去,桂花没离我的心。

  一九七五年十月,我从县政府某机关到F农场D生产队“大下”。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桂花来我们的宿舍,找我写“姹紫嫣红”四个毛笔字,用来透到门帘上绣字。我认识她是D队农工,虽然不善毛笔字,还是写了。桂花拿着我那算不上漂亮的字,如获至宝,一蹦一跳地走了。后来才知她是队上转业军人、刘书记的女儿。

  那时,我没车子,到哪儿都是步行。虽然攒了四百元,却留着置办结婚用品,舍不得花。

  桂花有一辆崭新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在下地的路上看到我急匆匆赶路,爽快地说:“坐我的吧!”

  我说:“我驮你!”

  自此,只要是在路上相遇,我们就骑一辆车,多是我驮她。

  那年月,人们物质生活并不富裕,可是,不知人们怎么那么高兴,每天都边干活边唱歌。在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这边歌声刚落,那边歌声又起。班组之间,个人之间,叫着号子唱。桂花叫着号子让我唱电影《闪闪的红星》插曲,我唱完便叫着号子让她唱《春苗》插曲。

  那年,我25岁,桂花20岁,我们还都没有对象。由于都是单身,没有负担,有几次午饭后在队部碰到了,我们就骑一辆车下地。

  当时我只想到早下地是好事,只想到脚正不怕鞋歪,却忽视了桂花是个大姑娘,忽视了人言可畏。

  到了地里,我们坐在路边,边等大家,边天上地下的海聊。桂花对我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笑眯眯地看着、听着,时而说句什么,问句什么,一副天真无邪、伶俐可爱的样子。听到开心处,她便银铃似的笑,圆圆的小脸,一笑两个小酒窝。

  桂花人漂亮,心眼好,思想进步,是很好的女朋友人选,我却嫌她是农工,没动心。

  一次,桂花驮着我,骑到不平的路段,车子一晃,恰好我没有精神准备,摔了个仰八叉,弄了一身泡土,我追上桂花,跳着坐了上去。骑在后边的一群男性农工开了眼,哈哈大笑。

  我刚到D队时,工人们这个驮我一次,那个驮我一次,时间长了,渐渐没人驮了。在几里、十几里的土路上,尤其是晒死人的中午,又热、又渴、又饿地驮一个大男人,不容易。这我知道,所以我不好意思求别人,坚持步行上下班。上班先走,免得落后,下班则常常是骑车回队的人吃完了,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队部。

  路远的地段,得走一个多小时。在似烧如烤的中午,又渴又热、又累又饿地在旷野里独自赶路,不是好滋味。炊事员因我晚下班,我也过意不去。为此,我既感激桂花,又离不开桂花。我方便了自己,却忽视了桂花的感情,忽视了人言可畏。

  我们的宿舍距桂花家百多米,每隔两三天的清晨,就见桂花去井上担水。一次,我看她被压得歪歪斜斜,上前要过担子。她冲我嫣然一笑:“这可太屈尊你这大干部了。”

  她爸爸有病,妈妈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姐姐在外地上学,弟弟尚小。她父母见我担来了水,说着感谢的话。

  自此,我便经常给桂花家担水,以报答桂花的好意。桂花家做好吃的饭时来叫我,我谢绝了,桂花便经常给我送到宿舍。桂花惦着我,我把她当亲妹妹。

  我在工作队负责学习和宣传,干得正红火,且颇有成绩的时候,突然被调到驻E队工作队去了。不公开的理由是我违反组织纪律,和生产队书记的女儿搞对象。这在当时是绝对不容许的,因为工作队与生产队领导班子的关系,既有协助与被协助的一面,又有监督与被监督,考察与被考察的一面。从这第二种关系说,与生产队书记的女儿搞对象,就有了“叛徒”、“内奸”的嫌疑。不管是否属实,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防万一。我很委屈,却没申辩,怕人家不信。为了避嫌,我没与荷花告别。

  DE两队间隔三里,但我不能再去D队。

  有了D队的教训,我在E队不敢单独与女工来往,也没有哪位女工主动找我,大概他们也听到了我在D队与桂花的事。

  我虽然每天照样和大家一起干活、一起唱歌,却常常为桂花的被伤害而内疚,那时我还不知桂花爱上了我,总想找机会向她道歉赔不是。

  可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人们沉浸在梦乡的时候,百年不遇的七点八级(实际超过八级)唐山大地震发生了。抠出队上被埋的群众,送重症伤员去农场分院抢救,已是震后的第二天下午,我才抽出空,心急火燎地跑去D队看望桂花。可是,桂花罹难了。

  在桂花家蒸笼似的三角形塑料布小棚中,我看到了桂花的家人,桂花姐也在,她暑假回家,赶上了地震。她说:“我和桂花挨着被砸在废墟中,她最惦记的人是你。她说,‘姐,不知他现在咋样,你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要替我去看看他,看他受没受伤,告诉他,挺直腰杆儿,好好干,别被吐沫淹死。’可是,这时来了一次大的余震,她没了声音。”www.qde7.com

  桂花在生死危急关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里惦着的只有我,我在她心里的位置,超过了她的家人,这使我深受感动。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兄妹爱,而是恋人爱。我却嫌她身份低,把她当妹妹。相形之下,她的心灵比我高尚得多。她的爱是纯真的,早已表现在行动上,我却无动于衷不在乎。她没了,我才发现她是难得的爱人。我恨自己,恨老天。我想象着她临终的痛苦,心如刀绞。经我恳求,桂花姐带我去看桂花。

  残阳染红了盐碱荒地上桂花的坟头,枯树上飞走的老鸦惨叫,引发了我心里无限凄凉。我向桂花鞠了三个躬,啜泣着说:“桂花,对不起,我受身份等级观念的影响,把你排斥在对象范围之外,我利用了你的感情,却辜负了你的爱心,使你空背骂名含恨九泉。你走了,我才知道你的真爱,才知道你是我最理想的爱人。我今生未能与你成连理,但愿来世比翼飞。你就原谅我这愚钝不开窍的糊涂无能人吧······”

  人非草木,情何以堪?我泪流满面,痛悔不已,若不是有身后的桂花姐,早就跪下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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