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贾红松/小黑

  小黑是母亲养在老宅里的一条狗。

  母亲那年七十七岁,腰背佝偻,眼花耳背,她看我们,得眯怔一小会,我们与她说话,要费很大劲。母亲一辈子拉扯我们姊妹六人,现在我们都已成家,各有各的生活,与母亲聚少离多,大多数日子,母亲一个人独居在乡下。

  老宅里冷冷清清,“养条狗吧?”母亲和我商量。

  我一怔。母亲从未养过狗,现在,却忽然提出要养一条,因为一个人的孤寂?还是担心看护不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家?我看了看白发母亲,心里莫名地一阵酸楚。

  朋友有条小京巴,一时疏忽,被一只流浪狗占了便宜,怀上了崽,朋友又怨又恨,很像电视剧《装台》里的八叔。看到几只狗崽时,一下子想起了母亲的嘱咐,挑一只长着一身黑亮绒毛,耷拉着两个茸茸小耳朵,瞪着两只亮晶晶黑眼珠的小狗崽,我抱回了家。

  小黑是母亲起的名字。母亲喜颠颠地为小狗准备了一个舒适的窝,窝是用青砖垒成的,里边铺上了厚厚的旧棉絮,两只黑瓷碗被母亲洗刷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摆放在了狗窝前,一只当做小狗的饭碗,另一只盛水。

  从城市居室到了农家小院的小黑,似乎有点懵圈,它歪着小脑袋东瞅瞅西看看,迈着小碎步在前后院子谨慎地踅摸了一圈,好像并不中意眼前的新家,小黑试探着进了窝,躲在角落里不再出来。

  “这小狗享惯了福,嫌弃恁娘穷咧!”母亲有点懊丧,嘴里调侃着小黑,却探着身子不甘心地往狗窝里瞅,像是在端详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眼里满满的爱怜。

  再次见到小黑时,它已经七个多月大。刚推开院门,一条闪电般的矫健黑影,从斜刺里冷不丁冲了过来,我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小黑四条腿紧扒着地面,嘴呲张着,露着两排莹白寒寒利牙,两只眼睛犀利地盯着我,喉管里发出一阵低沉咆哮,黑色的身子宛如弓弦一样绷着,仿佛一支随时出击的箭。

  “小黑乖,小黑乖,自家人咧!”母亲听见了动静,慌忙呵斥小黑,“别看它个子小,凶猛得很呢!”母亲一脸赞赏。

  “狗崽子,不认远近人,杀吃它算了”我心里岔然,嘴上不依不饶的歹毒。

  “哪呀,哪呀,小黑精着哩,过一会就跟你熟了”母亲替小黑打着圆场。

  果不其然!小黑对我带回来的卤鸡腿垂涎三尺,两只黑眼珠还滴溜溜地惦念着儿子手里的炸鸭架,寸步不离跟在身后,马屁精似的摇着尾巴,全然没有拦门时的凶神恶煞,一副温顺讨巧模样。我暗自一乐,庆幸给母亲逮了一条又好玩又看门的狗狗。

  没有狗绳约束,没有厉声呵斥,没有任何欺凌,母亲像娇惯孩子一样的娇惯小黑,任由它像山野间的小草一样自由自在的生长。

  小黑白天在街口与几只邻居家的狗狗打闹着玩,疯够了,便跑回家,黑瓷碗里总有可口的饭菜和甜纯的水等着它。有时候,跑累了的小黑干脆依偎在母亲脚旁,舒坦坦地卧在金灿灿的太阳底下,一边晒暖,一边听母亲和老姐妹们聊家常,然后,酣然睡去。

  一岁多时,小黑过了一次鬼门关。那天早上,手机铃铃响了,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口气急切,“小黑口吐白沫……,四肢乱抽……,要死了……!”

  我慌忙赶回老宅。小黑刚被兽医打过一针,软绵绵地趴在地上,身上盖着一条旧棉被,母亲心疼地看着小黑,一只手轻轻抚着它的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软布,不断擦拭着小黑嘴角流出的涎水,那涎水粘稠的像鼻涕,腥腥的,腻腻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小黑一定很难受。它痛苦地摇了几下头,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一股黄色稀便猝不提防从臀间喷射出来,溅了母亲一裤腿,我恶心得差一点呕吐,掩着口鼻,试图搀扶起蹲在小黑身边的母亲,但母亲根本没有搭理我,她的心事完全扑在了奄奄一息的小黑身上,似乎已经忽略了我的存在。

  母亲守着小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不知道是母亲的不离不弃鼓舞了小黑,还是小黑顽强的求生欲望感动了上苍,第二天中午,小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蹒跚着抖了抖身上脏兮兮的毛,见小黑捡了一条命,母亲长舒一口气,捶捶腰背,笑了。

  不知不觉间,小黑来我们家五年多了。每一次回到老宅,除了母亲的欢天喜地,还有小黑蹦跳着迎接我们。每一次离开老宅,除了母亲的黯然神伤,还有小黑沉默地蹲在大门口,目送我们一个个离开。

  前段时间,母亲意外摔伤了腰,再也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接母亲时,我哄骗母亲只是到大医院检查一下,不会留在城里太长时间。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但腰疼难忍,母亲只能上车。

  “要照顾好小黑,不能饿着它!冻着它!渴着它!”临出门,母亲千叮咛万嘱咐。

  我根本没把老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几天后,我交代小妹将小黑卖给了狗贩子,至于小黑最终遭遇了怎样的命运,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母亲在城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喋喋不休地念叨小黑,刚开始,我还能耐心听母亲絮叨,日子久了,便心生厌烦。一天晚饭后,母亲非要和小妹视频,很拗劲,非得看一眼小黑,不听劝,我忍不住发了脾气,气呼呼地噎塞母亲:“小黑卖给收狗的了,早被扒皮吃肉了!”

  老母亲一愣,不相信地看着我,怔了几分钟,老母亲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苍老的身子颤巍巍地抖动起来,混沌的眼睛里慢慢沁出了泪花。

  那一刻,我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为自己冰冷的伤人语言,为自己没有理会母亲的慈悲,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小黑,也为自己辜负了母亲的善念。

  “你呀!你呀!狗是一条命哩,咋恁狠心咧?”母亲指着我,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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