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锋:她在浦东 | 肖锋

  岁未年初的联洋,阴霾的天气,朔风凛冽,带着几分寒意。

  因为腰疾,这些天我每天去位于紫槐路上的联洋卫生服务中心就医。

  秋天的时候,从香港转机至上海,乘坐的香港航空的双通道宽体客机,因通道太窄拎行李箱时扭了腰。回来后看了很长时间的中医效果不明显,医生建议中西医综合治疗,因此就近到服务中心打吊针。

  注射室有里中外三间,每间6个座位,靠墙面对面各坐3人。我坐在中间一间迎面靠里的位置。这位女老师是最后一位进入,只见她在门口弯腰欠身,含笑又带点顽皮的神情向内搜寻,发现我对面中间的空位,于是猫腰提包落座,微笑着看向大家,算是招呼。

  看起来她是个开朗爽快充满热情的人。高朗的个子很挺直,大大的眼睛很有神采,笑起来脸部眉稍细密的皱纹里,饱含着暖意与友善。衣着打扮、举手投足、气质神情透着知识女性的儒雅。当老师的特点是最会开创局面、营造氛围、活跃气氛、制造话题的。待护士小姐姐为她处置好吊针推走器械药品小车后,便主动介绍自己:她住在旁边的仁恒小区,老家在宝鸡,今年65岁,退休前是中学教师。女儿上海财大毕业后留在上海,她来上海5年了,帮女儿照顾家。丈夫因企业效益不好提前退休,早她几年来。老俩口每天的主要任务是买菜做饭、搞卫生洗衣服接送小孩,从早到晚俩人都没得闲。她和丈夫既有分工又相互协作,配合得还算不错。这些年,在社区也认识了一些人,他们有群唱歌的,听说我是教师,推选我当指挥,每周三次大家在一起挺热闹,时间不知不觉也过得快。

  听着她的叙说,看着她乐呵的神情,进门一家人相亲,出门一群人相伴,生活过得有条不紊随心达意近乎诗意的样子,于是我说,看来您喜欢上海,融入了上海滩,可以算半个上海人了!她笑着说:融入?哪能!以前曾听人说,香港人排斥内地人,上海人瞧不上外地人,还真踫见过!曾遇到房产中介的一位上海小姑娘向我推荐房源,因为听我说话是外地口音,她说我的语言出卖了自己!我心想这小姑娘真有意思,把说个上海话也当成资本。我笑笑,小姑娘年轻,我可不能也说她出卖了自己!

  她抬头看看吊针滴液快慢,然后说,我在上海这么几年,自我感觉还是挺好,有自信、有快乐。女儿决定留上海时,我们就决定凑足首付款替她买了房,幸亏动手早动作快,现在房价涨了十倍还出头,房子上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尽管这样,心还是没能落下来。白天忙这忙那过得快,晚上有时睡不着或半夜醒来,还是有许多挂心的事。牵挂宝鸡的家,牵挂亲戚朋友,心总是想着那里。但话说回来,这种牵挂顶多是一种思念,与当年牵挂在上海的女儿相比,后者又近乎耽心。

  我看她吊针袋子和我的似乎一样,就问她是不是腰不好。她说她的血压不太稳定,每年不定期预防性地吊几次丹参之类的药,尤其冬季。她说孩子们准备带小家伙去北海道滑雪,全家都去,所以她要在身体方面作些准备,把血管清理一下。

  她仰头望了一眼挂着的吊瓶液面,接着说,这人很怪,不是日子过舒坦了就心安了。总还是惦念那头的家,不是慢慢淡忘渐行渐远,而是抹之不去愈加浓烈,连晚上做梦那场地还是家乡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外地再好,怎么也找不到归属感。在上海吧,有许多不方便的事,老头养老金是地方银行,上海没有银行相对应;医保不在上海,门诊看病与买药全自费。每次回家返回,分门别类买了许多常用药,没用上的全过期了。所以人在上海还是许多心思在老家。

  她低头看看地面,又看了看手背上扎着的针头,沉浸于回家的往事:我每年回宝鸡一趟,久别重逢,亲戚朋友轮番请,活动不断,既亲切又热闹,十天半个月时间被占去大半。余下时间,我抽空打理房子,尽管回去之前让亲戚找人清理了,但我还是要亲自动手仔细地扫啊擦啊收捡啊,明知过几天就得离开了,我还是要弄干净,整理得漂漂亮亮的看着舒服,眼晴一闭也能想像出家的样子,让家留存在记忆里……我每年尽管春节不回去,但都让我亲戚帮我选择春联。我对春联很讲究,尺寸、字体、内容都要发过来,贴好了拍了照发给我。人虽不在家,但一定要把门口搞得妥妥贴贴热热闹闹的,让邻居看着舒服,自已想起来也觉着高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热爱家记挂家魂牵梦绕,这是许多身处异地父母的乡愁。有一首诗说:

  银杏叶己全部落下了

  但树枝就在那儿

  也许银杏叶不会再回来

  但银杏树永远不会离开

  说起家来情深意长,免不了又说到当下时光。居高不下的房价、艰难的汽车拍牌、不厚道的崇明生态菜、世纪公园的梅花、周浦的花海、唐宫的早茶和张生记的老鸭汤等等。有趣的话题,众人议论,涉事广泛,不一而足。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日常生活和孩子们头上。免不了说到两代人生活态度、生活方式,亲情下两代人那些无关大局而又难厘清的事儿。这一话题对上了坐在我隔位一位六十多岁上海阿姨的味口,喧宾夺主接过话题,像点着了引信的炮竹噼噼啪啪、熟极而流。又是动作又是表情,绘声绘色大谈感受和体会,引得我们不时发笑。她说,她初中未毕业就动员去上山下乡,记得那天在老北站,送行的家长和离别的孩子难舍难分哭成一片。到黑龙江插队历经千辛万苦,后来给政策回到上海,安排在一家里弄工厂,工资低,待遇差。平时省吃俭用地过日子、培养孩子,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读大学考研,又帮着成了家然后接着带孙子。她感叹地说,人一辈子没有闲的时候,一件一件没完没了,真像以前口号说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人只要竖着,就有操不尽的心,做不完的事,一转眼就老了!但又不敢老,还有各种放不下!

  她大声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嗟叹一路走来的辛劳。意犹未尽地接着说,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不一样,有人讲代沟,新名词叫理念上的差异,直白点说就是对待生活的态度。她深有体会地大谈年青人不懂节俭,挣了钱大手大脚,不知道好日子要当穷日子过。不知酸甜苦辣,不知天高地厚。年轻人呢,你看不惯他的作派,他看不惯你的习惯。认为你陈旧迂腐,墨守成规,不与时俱进,带着老传统老经验过日子,不会享受生活!事无巨细,节约节俭,操心未满,时时担忧!你这里洗菜的水装着冲马桶去浇花,他那里洗澡之前冷水排放哗啦啦。你跟他们说"母亲水窖”,她把你叫得应应的:“妈,你累不累呀!”你说我们以前怎么艰苦怎么累怎么不容易,怎么下乡当知青。他们轻描淡写地说时代不同了,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你说不能浪费要节约资源,他们理直气壮的说,关键是挣钱,挣不到钱靠节省能省出房子车子票子和好日子?再说多挣钱不仅个人受益,还给国家多上税,利国利民!真是一套一套大道理有的是。

  上海阿姨绘声绘色的演说,进一步活跃了这小小诊室,使难涯的寂寞尽除,时间也觉得快。吊针瓶子不时向上冒着串串气泡,但大家都似乎忘了是在打点滴。这位老师不时点头,不时插话,不时张着嘴笑,一派赞同附和的意味。待上海阿姨稍歇,她紧接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说别的,就我们唱歌的这些人,都是各家各样。有诸事全包的,有又出钱又出力的,有一方退休两地相望的,还有吃喝讲精难以伺候的,说不清道不明,各有各的难题,各有各的烦恼,又都随心地打发着日子。就我而言,也有难以忍受的事。虽说时代不同了,物质条件丰富了,不能捧着老黄历,要理解包容、求同存异,但有些事还是让人无法容忍。去年国庆节我们回宝鸡,回来后发现一个房间全部铺满了沙子,说是小孩要玩沙,就把一个房间做了沙池了。两个小孩在里面又是爬又是滚,鞋子袜子玩具全在里面。出来了,到哪哪有沙,他姥爷只好跟着后面打扫,你看可头疼!要是我在家,恐怕办不成。现在木已成舟,看来一时改变阻力较大。等小孩大点,找个机会各个击破非得把它取缔,来个整治,否定之否定,拨乱反正!

  看来这位老师也有烦恼,在上海谁能够没有烦恼呢?

  居高不下的购房租房;难寻满意的赚钱职位;焦虑孩子的读书前途;难以如愿的车牌竟拍等等,这些都必须面对!

  上海有机遇、有前景、有生机和活力。

  上海讲规则、讲效率、讲用人之道。

  这就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上海!

  人什么时候才会没有烦恼呢?

  第二天是周未,她带来了一个小男孩,大头大脑大约5一6岁的样子,很好玩。她说姥爷在家边干活边关照大的做作业,带两个搞不定。这天我们去的晚,先期吊针的人离开了,室内只有4个人。挂上针以后,小男孩问,“姥姥,痛吗"?姥姥说,“不痛"。“姥姥,刚打的时候你害怕吗?"“不害怕。"“我怕!",小男孩说。“那你以后要好好吃饭,讲究卫生,不要傻玩,否则就会生病打针。”小男孩缩了缩脖子说:“有一次我生病了,爸爸带我打针,我害怕,从屋子里冲出去了!后来被他们抓住,把我按着,在屁股上打针,我好像哭了。”

  “什么好像,就是哭了,没出息!"

  小家伙嘻嘻笑了。他凑近姥姥耳边说,我们家楼上的小朋友,那天拿着个新玩具,一只盒子,一辆小车,他按动盒子上的按钮,小车就听他指挥,真好玩!姥姥下星期给我买一个吧!“只要你听话,不淘气,我就给你买。"小朋友得到答复,脸上漾着得意的笑,也许他记着,这几天一定要好好表现。

  接下来小男孩拿出了一个能旋转的圆形带把的塑料小物件,两指头一捻,它就在地上飞速地转动,转的时间越长,他就越高兴。有时转到椅子底下,他就朴通一声趴下去捡,也不管地面是否干净。姥姥装作没在意,她知道今天的工作重心。

  玩了不到10分钟,腻了。提出要和姥姥玩石头剪刀布,姥姥侧过身子微笑着陪他玩。两人不停地挥动手臂,各有胜负。姥姥始终微笑着,看得出她完全有能力把控局面,始终保持着比分的不即不离,以调动小家伙的积极性,那样子似乎无论玩多久都陪着。不久,男孩换了姿势,由坐着改为站着,小手臂挥动的幅度越发大了。这样你来我往,不过一会儿,他又坐下了。慢慢地,小男孩没了兴趣,问姥姥:“这瓶子里面要全滴光吗?"“全滴光。"姥姥说。“那要多长时间啊?"“一个小时吧。"“那么久啊!”小家伙看看瓶子里的液体,大概觉得时间太长。

  “来,这样,你给大家唱支歌吧!"姥佬为消磨时间这样提议。“姥姥你唱!"小家伙说。姥姥说:“我们家小宝唱歌可好听哎,来一支吧!"大家齐声应和。小家伙被鼓动,也还算自觉,拉开嗽叭嗓子唱了个儿歌,在座的都替他叫好。姥姥说再来一支大家要不要?大家齐声附和:要!小家伙不干了,说:“姥姥,我们回家吧!"“没吊完怎么回家?"姥姥耽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家伙不耐烦了:“姥姥,还要多久啊?"姥姥无法给他准确时间,应付说快了。一会又问,答复还是快了。小家伙急了,问的频次越来越高,应答的敷衍声也越来越密。小家伙也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索性省略了句子,不再问内容,一个劲地叫: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也知道小家伙等烦了,默然坐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应付他。之后,小家伙又由叫演变成有调门的唱: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不吭气,脸色收敛了。看得出来,她不愿使用威胁或要挟的方式训斥,她懂儿童习性和心理,怕伤着孩子。再则,在这场合,万一训哭了,影响大家,也太不体面了。此时此刻,她被这小小的吊针束缚没了自由,处于难以取舍和无法言说的境地。小家伙边唱边凝视着瓶子里的液体界面,似乎觉得永远也不会滴完。姥姥不看他,忍着难堪,同样抬头看看吊瓶,然后目光长久地望向窗外,木木地坐在那里,沉默是她唯一的选择!

  春天的时候,小区院子里山茶花开得灿烂。一天上午,突然远远地看见她走在我们的小区,正被一群女同伴簇拥着往南大门方向去。无忧无虑、喜笑颜开、谈笑风生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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