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爱华:我的一缸童年

我的一缸童年

  ■毛爱华

  我儿时的记忆是跟家里的缸缸罐罐联在一起的。他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咧着嘴儿,挺着肚儿,中规中矩陈列在老屋的角角落落。有存水的水缸,盛面的面缸,腌咸菜的菜缸,另有粮食缸、油缸。别看这些家伙材质粗糙貌相丑陋一副笨重体态,却深得母亲的宠爱,生怕磕了碰了小心翼翼当成宝贝侍奉着。这些缸儿罐儿其中的是父母成亲以后分家分来的,有日后用地瓜干子换的,或者是积攒点儿钱买来的。这些家里的必需物件儿,让空荡荡的小屋多了几分生气,尽最大的力量给贫穷的生活多些帮衬,他们陪我生活伴我成长,是日子有贫穷走向富裕最好的见证者。

  穷苦的年代粮油稀缺,一点点粮食也会被当做命根子一样看护着。每当母亲看着缸里日益减少的一小撮粮食总是愁容满面,欲哭无泪的一边摸索着缸沿子一边叹着气。儿时想不明白,明明这么一丁点儿的粮食,随便找个旮旯也能放的开,为何还要占用一口缸?长大一些才明白了母亲,她是怕仅有的一点口粮被耗子糟蹋了全家人吃饭没了着落,二是她乐意去享受那份缸里有粮心里不慌的虚荣感。事实表明,也恰恰是母亲缸里的半缸粮食,让一家人凝聚一起,力争走出苦难的泥潭。

  相比家里这些闲置的已没有东西可存的空缸空罐,用的最多用途最广的当数水缸了。水是万物生长之需,也是经久不息的生命之源,淳朴的人们把水当成财富,缺吃少穿的年代,即便日子再怎么凄苦,父亲也是每天清晨早早的下炕,把家里的水缸挑的满忙当当。记忆当中,家里的水缸紧挨着灶台是用来储水做饭的,她腰身滚圆上粗下细,身上涂着青黑色的粗釉,缸顶上面用一块黢黑的木板拼接成的盖子,也可以翻过来切菜剁馅。那时候用水不像现在的自来水用着方便且随意,得靠体壮的劳力去村口的井里把水挑回家存进缸里慢慢吃。家里的吃喝用水,洗洗刷刷,还有圈里的牲口,笼子里的鸡鸭,都靠着水缸里的水过活。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星星还没来得及躲起来,笼子里公鸡就迫不及待的伸着长脖催着人们起床,男人们匆匆的爬起身,揉着眼睛,一手提着扁担一手拎着大桶小桶去井边担水了。

  随着缸里的水一桶桶的舀进,又一瓢瓢的舀出,日子就这样擦着缸沿缓缓走过,没有玩具的童年虽然带着几丝缺陷,好在有水缸的陪伴,并不觉得太枯燥。我喜欢围着他转圈儿,躲在他身后藏猫猫,将身子趴进去和他讲话听他带着空灵的回音。有时也会心生遐思静静的坐其边缘,期待着奶奶故事里的田螺姑娘从里面爬出,给家里做上一桌美味大餐。

  炎热的夏季水缸还是一座天然冷藏库。

  夏天一到,父亲会另支一口缸在院子阴凉处或者树底下,里面盛着家里的畜禽及洗洗刷刷用水。瓜果泛滥的季节,父亲去挑上几担井拔凉存在水缸,扔进几个面相奇丑歪七歪八的甜瓜、面瓜在里面,时间一长,经水的凉意一点一点的浸染,瓜身从里到外泛着一丝丝的凉,带着现在冰箱里冰镇的味道,凉中透着甜。等到我们野够了玩累了,顺手从缸里摸上一个啃在嘴里,既解渴又驱除炎热。夏天太阳起的早,不到十点钟功夫,人被烤的像是随时能脱掉一层皮,大人们顶着烈日满身暑气,又累又渴,嗓子像是随时就能冒烟儿,带着满身汗臭从地里匆匆赶回家,三步并作两步猴急猴急的捞起浮在上面的葫芦瓢,舀上一瓢井水,不顾形象的张着大嘴咕咚咕咚的喝了个饱,另舀起几瓢从上而下把自个儿浇了个通透,感觉不太过瘾,再弄一块布放在里面打湿泡透直接披在赤露着的肩膀上,整个人立马觉得舒服了许多。

  高温的季节,烈日悬空,全身上下像钻进热炉一样难受。狗张着大嘴喘着粗气懒懒的趴在树底不想动,鸡耷拉着翅膀,咯咯咯的朝着墙角旮旯的阴凉处飞奔而去。那口挺着圆溜溜的肚皮,带着一身清凉的水缸则成了我驱暑的最佳去处。把小脸贴在上面,或者把脊背靠在上面,人像进了冰窖般舒爽。

  在没有通讯信息的年代,貌不起扬的一口水缸还是家里的天气预报员。勤劳朴实的人们总会从中摸索出一套气候规律。每当大雨要来,缸身就像穿上一身串满水珠的花裙子,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这个时候大人就会在一边提醒着:赶紧收拾收拾,天马上就要下雨了。用不了多久,果真应了时景,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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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贫穷的年代里,破了的水缸也能被人们智慧的运用起来另作他用。

  入夏时节,雨水开始多了起来,经过几场大雨的冲刷,村里各个沟湾河渠都已水满为患,胆气大的男孩子趁着水多忙着去池塘洗澡捉鱼摸虾。我那时别看人长得矮小,性子却野,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没有不敢干的事,娘胆小,怕我也溜出门跟去池塘,每天中午吃过饭,她会早早的将门栓上了锁。她找来一口沿子残缺或者破掉一块边角的小水缸,估摸缸体的高度,在土院子里挖出一个比它浅些的坑,踏平垄实后将其埋在里面露出比缸沿子稍高的距离,将缸固定牢靠后再注入一半的水,一座别样的泳池就做好了。它既为我解了酷热又稳稳的将我留在娘的眼皮子底下,人脱的精光泡在里面,凉爽又舒服,直到皮肤泡的泛白都不是舍得出来。

  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窘迫年代,那些用的久了一不小心磕坏碰碎的残缸破罐子,也渲染了朴素的色彩,同样会被修修补补后再次利用。每年草长莺飞柳绿花红的季节,村口会陆续的出现几个挑着担子锯锅锯盆的手艺人,他们操着外乡口音拖着一副带有陕北情调儿的韵语儿扯着嗓门呼喊着:锔盆、锔锅、锯碗锯缸喽——。像报春的布谷的一声声长蹄,催绿了柳枝催红了花朵。他又像一首婉约优美的曲子,似乎能让人卸去满身的疲惫,缓解掉生活的酸苦。他吹进了农家小院,吸引着大娘婶子们不约而同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踩着歌声走出大门。大家忙着将自个儿积攒的破缸破罐搬到门口等着师傅来看看还能不能修补好。我们小孩子更是闲不住,犹如一群欢快的鸟雀儿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去,尾随在手艺人的屁股后面追着他们满大街的跑,并模仿着他们拽着长语儿高声吆喝着锔缸锔盆,常招惹大人们的笑骂声。

  老话常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话一点都不假。在缸罐盛行的时代,也造就了一批头脑灵活,好学肯干的手艺人。那些揣着一身技艺的锯缸匠,胆大心细手法熟稔。只见他不慌不忙的拿出随身携带的马扎往那一坐,从挑担里抖落出一块麻布铺在膝盖上,接过要修补的瓦罐,眯着眼睛上下左右端详。先将破损处周围的污浊仔细的清理干净,用铁锉挫去一点青釉,接着拿出皮钻在破损的上下两面钻上几个小洞,将锤扁的铆钉或者铜锯子伸进洞眼儿后,再用锤子敲平,使破损处连合在一起不漏缝隙,然后再在锯子周围刮上一层腻子或者胶泥,一个完整的缸身就补好了。修补好的大缸,如人的脸上长了几道疤痕,虽然丑陋却如新缸一样结实,只要不磕不碰,不漏不洒,再用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八十年代家家家户户开始用上了自来水,既方便又能随取随用,为挑水吃的日子划上句号。随着年代的推进,塑料桶塑料盆之类盛水工具,以其轻巧美观大方的优点深受人们喜爱,陪伴人们多年的水缸慢慢闲置了下来。到了粮食丰收的季节,人们宁愿把粮食装进编织袋里面堆砌成垛,也不愿耗费力气的装进粮缸中,那些被人们好生侍弄着的瓷瓦缸们像失了宠的娃娃,孤零零的成了摆设。随着日子的不断好转,新生物件的增多,人喜新厌旧的情绪亦日益攀升,这等粗糙劣质的老物件太影响美观又占地方。有着对旧时代带着念想、睹物思人的人还好一些,把他们搬到院子用来植荷养藕,或者养鱼栽花。碰到娇气的人家干脆扔在街门口,任凭风吹雨淋不去管他。

  时过境迁,我已不是当初的少年,那一口口装载我孩童时代无限乐趣的粗口大缸,正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退出生活的舞台。那拽着长调,在耳边绕之不散一声接一声醇厚浓郁的乡音,和五彩的童年汇杂在一起,似一坛桂花的陈酿,时间愈久味道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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