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聂和平

　　民国初年，在闽赣交界处的小村里，有个年仅十六的小伙叫小顺子，他被父亲送到六十华里外的张尚和门下学做木匠手艺。这年年底，小顺子把师傅家的事里里外外全忙完了，打点行装准备回家过年。临行时，老木匠张尚和对小顺子说：“你等等。”

　　好一会功夫，老木匠才提着用来装饭盛菜的竹筒从厨房一摇一摆地走出来。

　　师傅日渐老了。小顺子盯着师傅想。

　　“这么远，路上充充饥吧。”张尚和说。

　　小顺子此时巴不得飞到多日不见的父母亲身边，接过师傅递过来的竹筒，转身就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来到那个风雨飘摇的亭子边。

　　风雨亭!过路的人自然会想在此歇歇脚再走，小顺子每回都要停下来吹吹风，听听鸟叫，或者到旁边的泉窩喝口凉泉解解渴。今天也不例外。他确实有些累。

　　小顺子万万没料到，自己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挡住了去路。那老乞丐似乎没看见小顺子的到来，他斜靠在亭子的一根柱子上，两只混浊不清的眼睛也不知瞧什么地方。

　　小顺子忽然打消在此歇脚的念头，绕开老乞丐，目不斜视继续赶路。

　　“呃咳，呃咳!”还没离开亭子，小顺子意外的听见老乞丐故意的干咳声后喊，“小顺子!”老乞丐喊完，担心小顺子没听见，又提高声音又喊道：“小顺子!”

　　小顺子不由得停下脚歩，好奇地问这个陌生的老乞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哈，奇怪了?是不是?我这个吃百家饭的，方圆百十里，无事不知，无人不晓。谁不知道，老木匠张尚和收了个挺孝顺的徒弟叫小顺子?”

　　“哦哦，”小顺子被夸得有点脸红地问：“那你喊我有什么事?”

　　老乞丐连忙说道：“当然有啦!不过，不过有点不好开口。”

　　小顺子皱了皱眉头说：“有什么不好开口?你快说吧，我要赶路了。”

　　“别急嘛，小顺子……我还是跟你实话实说吧，你能不能……能不能……”老乞丐吱吱唔唔了好半天才把话说完。

　　原来，他从昨天到现在还饿着肚子，看上了小顺子背着的饭筒子里的饭菜!

　　不就是给他一餐饭吗!犯得着延误我赶路?小顺子二话不说，就把装有饭菜的竹筒递过去。谁知那老乞丐并没伸手去接，却说：“慢，小顺子”然后笑笑接着说：“我这样凭白无故吃你一餐饭，就算你不埋怨我，我也吃得心里不踏实啊!”

　　“那你要怎的?”小顺子心想：还真没见过天下有这样讨饭的!

　　老乞丐笑眯眯的盯着小顺子手中提着的饭筒，他那张乌叽麻黑、皱如干树皮的脸，笑得令人恶心：“还是让我猜猜你那饭筒里装着啥菜吧……猜中了，你心服口把饭让给我吃。猜不中，算我没口福。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看如何?”

　　还是那张难看的笑脸，眯着小眼睛，盯住小顺子手上的竹筒。这回小顺子忽然来了兴致：看你吹吧，我师傅往里装了什么菜，我自己也丝毫不知。你要是说错了休怪我不搭理你!

　　还是那张看起来有几分丑陋的脸，眯着小眼睛，盯着竹筒不放。就听他一字一句的说：“里面装的是……两个荷包蛋……还有……还有……辣椒炒肉丝!”突然他惊叫起来，“哇，小顺子，可见你师傅对你可好了!”

　　此时的小顺子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只好心甘情愿地把师傅要他半路充饥的一大竹筒好饭好菜让老乞丐全吃了。

　　小顺子在家跟父母欢欢喜喜过完年，大年初一不出门，初二他就要去给师拜年了。一大早父亲塞给他两件东西：两个煮熟的用来路上点饥的红薯。还有两块大洋。那是用来买给师傅拜年礼的钱。

　　小顺子把大洋往贴身衣兜里一塞，再用手拍了拍，按了按，感觉可以上路了。父亲在他身后说：“拜完年，别急着回家，帮师傅做点事。”

　　“知道了。”小顺子怀揣银元上了路。

　　不想，这回来到风雨亭又遇上那个老乞丐，还是褴褛的衣衫。还是那张乌叽麻黑、皱如干树皮的脸。他看了小顺子一眼，那张皱巴巴老脸又露出几分丑陋的笑：“这么早就去给你师傅拜年呀?”

　　“是，可我这回没带饭。”小顺子用几分嘲笑口吻笑笑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今不讨你饭吃，只想跟你道个谢!”

　　“不用。”小顺子冷冰冰的应着，一边往前赶路。

　　可是他到底还是让老乞丐给拦住了：“既然没饭，干嘛急着要离开我，我有话还没说完呢!”

　　“快说吧。”小顺子无奈，只好停住脚，拿斜眼瞅着他。

　　“我……我……，唉，算了，这大年刚过，还真不好开口。”

　　不想，越是看着老乞丐这般模样，小顺子就越想听听他究竟要说什么，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所以小顺子索性将眼睛正视着老乞丐。

　　这老东西如此扭捏，吞吞吐吐，难道他是故意要吊我的味口吗?小顺子这么想着，就说：“你不说，那我就走了哦。”说完，假装转身要离开的样子。

　　“别，别，别急着要走嘛!”这下，轮着老乞丐着急了，“这么跟你说吧，你们过年吃香的喝辣的，大人穿新衣，小孩还有压岁钱!你看我……”老乞丐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起来。

　　站在一旁的小顺子仿佛受到感染，但老乞丐的表情逗得他想笑，只好忍住一时的情绪。说道：“你就是想要跟我说这个吗?”

　　“呵呵，不是，不是，”老乞丐收起刚刚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小顺子，麻烦你借点钱来花，好吗?”

　　乞丐借钱?小顺连连摇头：“我没钱。”

　　“不会吧!大过年的，怎么会没钱?”老乞丐嘻皮笑脸起来。那笑脸上显出一条条苦瓜似的皱纹。又像一条条活动在那脸上的蛆虫。

　　“我真的没钱。”

　　“别骗我了，小顺子，我知道你有钱，不过，那是用来给你买礼物送师傅的，对不?”

　　咦?这老乞丐还真神!他怎么这样知道我的事?小顺子不由得捂住藏钱的口袋，嘴里支支唔唔不知说什么。

　　老乞丐见状，说道：“这样吧，我看你也挺为难的，还是跟上回一样?”老乞丐仍旧笑眯眯看着小顺子说。

　　“又要瞎猜?”小顺子的目光仿佛要逃离那张爬满蛆虫似的脸，随口崩出一句。

　　“怎么叫瞎猜?”老乞丐显得有些不悦地说道，“我要说不中，你就不用给我钱啊。”

　　说完，老乞丐又眯着他那双小眼睛，瞅着小顺子的前胸衣服。像要看穿它似的。嘴里还一边自言自语：“我要是猜中了你口袋里的钱，你就得借给钱哦!猜不中的话，你我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小顺子感到有些觉得好笑：上回让你瞎蒙了我一餐饭，这回看你怎么收场?

　　老乞丐见小顺子没有言语，只管自言自语：“嗯……小顺子口袋里有两块钱。”

　　奇怪!我出门的时候，父亲确实给了我两块钱，糟糕!他又蒙对了一半!小顺子不由自主不由自主捂住放钱的衣袋。就听那老乞丐说：“一块是龙崽纹花，另一块嘛……是鳳身纹花……”

　　小顺子满眼孤疑地从内衣袋里掏出那两块带着他体温的银元，翻来覆去看看了几遍。银元在他眼前闪着刺眼的光亮——果然一块龙纹，一块鳳纹!

　　这老乞丐绝非一般之人!

　　小顺子只好自认倒霉，把两块银元其中的一块给了他，抽身走人。

　　“等一下嘛。你钱都给了。”老乞丐喊，“何必忙着走啊。”

　　“你还想干么，我钱都被你拿去一块了，另一块要给我师傅买东西。我得赶路!”

　　“你别虎着脸嘛。不就是一块钱吗?我会还你的。”

　　“别说笑话了!算我不小心，路上掉了那块钱。”

　　“哈哈……嗯嗯”老乞丐笑笑又赞许地点点头。他把刚才那块钱塞进口袋，又抬头看了看灰濛濛的天，说：“时候也不早了，这天阴的……这该到午时了吧。”

　　“是吧。我还要走好些路呢!”

　　“你不觉得饿了吗?”老乞丐没接小顺的言，只顾他自己说。

　　“有点。可是……”小顺子说，“还是让我走吧。”

　　但，最终老乞丐拦住了小顺子。他告诉小顺子，前面不远有个小镇，平时挺热闹。他经常去小镇上讨饭。熟悉那里每一个店铺。每一户人家。还说那里的乡亲待他是怎样热情，把他当常客，还说有几回人家把煮熟的，刚敬供过祖神的猪头肉分给他吃。

　　他一直就这么津津有味的吹着。小顺子也就一直这么听着。直听得肚子里叽哩咕噜告诉他：你饿了!

　　“跟我一起去吃大餐吧?”老乞丐嘻皮笑脸的说。

　　“谁请你吃大餐?天上掉的?还是镇上有人请?”小顺子嘲笑老乞丐。

　　“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你跟我去有吃的就行!”说罢，老乞丐拽着小顺子就走。开始小顺子真不想去，说自己带了有红薯充饥。老乞丐说：“大过年的，吃什么红薯?红薯有什么好吃的?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反正花的钱也是你的。”小顺子想：对呀。自己刚刚就丢了一块银元，不吃白不吃。那一块钱说是他借的，谁还指望一个乞丐还钱?便跟在老乞丐后面，曲曲折折走了几里山路。

　　镇子果然不大，百十户人家。可是看起来买卖挺不错。眼下正是大年初二，比巷子大点的小街，有来有往的人们，好不一番热闹。

　　老乞丐领着小顺子先去了钱庒，把那一块银元兑换成一抓铜钱，又去了鞋庒买了一双面料不错的青布鞋。再去布庒扯了几尺上乘的布料。接着又去了一家很有门面饭庄。

　　“还想吃大餐?那钱估计也所剩无几了。”小顺子想。

　　老乞丐似乎看出了小顺子的心思，说：“放心吧，小顺子，不会再要你出钱了。”

　　这话听起来，让小顺子脸上火辣辣的。www.qde7.com

　　随后，老乞丐把饭庄伙计叫出来，要了几盘上等好菜，加上一壶温热了的“糯米香”好酒。一老一小吃得满面如红霞，吃得太阳偏了西。付账时老乞丐竟给了店伙计足够的费用。

　　小顺子心一惊，大惑不解不解。但碍于时辰不早，他还得赶路，待他们走到岔道口要分手的时候，也就不便多说，扭身走人。

　　“等等!”老乞丐追上来，拦住小顺子。刚喝得面如猪肝的他眯笑的眼睛看着小顺子。

　　“你还有事?”小顺子将那个“还”字拖得老长老长。

　　“我还没还你钱呢!”

　　“还钱?”小顺子看着老乞丐，发现他那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你拿什么还我?你还有钱吗?”

　　“哈哈……”老乞突然笑出莫名其妙的笑起来，笑得小顺子如坠云雾。

　　“你……”突然感觉被耍了的小顺子有点愤怒。

　　“你什么?小顺子，你太小看我了吧。谁说我没钱?”说着，老乞丐诡秘地从怀里掏一块跟他借的一模一样的银元在小顺子眼前晃了晃。

　　小顺子顿时惊呆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过那钱翻来覆去看了老半天。

　　握着银元的小顺子这才想起长辈们说过，在这一带曾经流传过特异功夫，号称“上八虫”——什么穿墙法、障眼法、透视法、点穴法、借鸡生蛋法全不在话下。比如使用障眼法，他在你眼前走过，你居然看不见他的身影;透视法，可以看清你口袋藏着的东西;点穴法，跟一要接近身子的不一样，只要在对方脚印或指纹上使上此法术，对方会浑身奇痒难耐，主动找上门来化解。那借鸡生蛋法更是奇妙有趣：正如刚才老乞丐跟小顺子要了一块大洋，然后去钱庒换成散钱，后来，其实他花的全是那钱庒的钱，而小顺子的钱分毫未损。

　　只是，怀有上八虫功夫的人历代只能单传。这就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你要是将功夫传授给了别人，自己就会一点功夫都没有。所以身怀上八虫功夫的师傅多半在自己老得感觉快不行的时候，才会精心挑选心中最理的徒弟，以便放心将全部法术传过去。

　　小顺子这么寻思着。他愣愣的站了一会，觉得自己两次遇到同一个老乞丐绝非巧合。幸好自己也没有怠慢老乞丐!

　　他忽然两眼一亮，“噗通”一声跪在老乞丐跟前，连喊几声“师父”。老乞丐也没拒绝，到是有点手忙脚乱的将小顺子扶起，还是笑嘻嘻地说：“拜师不忙，拜师不忙。只要心诚，到时我自会找上门来。”随后爽朗一笑，老乞丐扭身一闪，留下一股轻风，不见了踪影。

　　小顺子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动。好久好久，他才缓过神来。这下可好，心里猛地乐开了花。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色。初春的太阳懒洋洋的挂在西边的天空。

　　他又望了望眼前的岔道口，左边是回家的方向，右边是去张尚和师傅家的路。他朝右边又望了望，感觉那路太遥远，太深不可测。

　　“有了那功夫……”小顺子有点不敢往下想。

　　“是的有了那上八虫的功夫，比学木匠强不知多少倍!他想了想，就心安理得地朝左面方向走去。

　　小顺子在家如何等待老乞丐音讯我们暂且按下不提。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正当小顺子一家心灰意冷之际，那天，小顺子的家门口来了一位长得有点憨实的小伙子。

　　这小伙小顺子认识。跟小顺子一起学了几个月木匠，后只因其父病重就退学回了家。

　　“你怎么跑这来了?”小顺子看着那小伙子名字问道。

　　“我就是来找你的。”那小伙说道。

　　“找我?”小顺子疑惑不解。

　　那小伙认真的点了点头。

　　“有事吗?”

　　“当然有!师傅念着你呢!”那小伙还是满脸的一本正经，“快过去看看师傅吧。”

　　那小伙告诉他，说张师傅见小顺子多日没露面，不知小顺子以后还学不学木匠。这些日子偏偏又生了一场大病。就叫那重新又学做起木匠来的小伙喊小顺子过去说明究竟是什原因。

　　“小顺子，不是我要说你，我们师傅以前对你多好!可你怎么就跟躲着似的，这么久不见师傅呢?”

　　“可是，可是我……”小顺子面露难色。但听说张师傅重病卧床，而自己也有过另择师的打算，实在没有去见师傅的颜面。

　　小顺子一直吱吱唔唔，心里就如有股不散的漩涡。

　　那小伙临走时失望地礽下一话：“看来，我们师傅真是看错你了!”

　　小顺子满怀内疚，来到老木匠张尚和的家。

　　果然他已经躺在床上，脸朝床里，有点奄奄一息。小顺子连喊数声：“师父。”张尚和才把脸从床里侧向床外，艰难地说道：“你那叫声听起来好耳熟，跟喊那个老乞丐一模一样。”

　　小顺子此时如坠云雾。这时，师母走了进来。师母告诉小顺子一件简直让他不敢相信的事：

　　原来那个老乞丐正是木匠师傅张尚和所装扮!“上八虫”功夫第三十八代传人张尚和，平时从不显山、不露水，更不会危害他人，一生只靠木匠手艺为生。近些年，自感年事已高，该把身上的功夫传下去了。可是这些功夫应该传给谁呢?若是传给那些心术不正者，必将成为害群之马，自己死后也难向祖上交代。挑来挑去，当时认为小顺子是比较合适的人选。不料小顺子才看见一点功夫就连赖以糊口的木匠手艺也不想学了。并且连平时善待他的师傅，他也不想见。

　　小顺子听完，已经哭得泪流满面。师母还想往下说。小顺子忍不住大喊一声：“师父!”便洒泪跪在床前。就在小顺子痛悔的喊声里，老木匠张尚和面带哀怨的表情魂归了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