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静静的夫妻树 | 作者:展有发

  作者:展有发

  柳树屯的朱老七会抓黄皮子,就是黄鼠狼,特别是冬天,野地里落了一层小青雪,黄皮子只要从洞里出来,它的脚印肯定会留在雪地上,朱老七看到黄皮子脚印,下个钢丝夹子,转身回家,等到他约摸时间差不多了,不慌不忙的去起夹子,那黄皮子肯定在夹子里躺着,就这么神。一个冬天,朱老七卖黄皮子都能挣好几百,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他可是柳树屯的能人。

  朱老七一般都是傍黑天之前去下夹子,第二天一大早去起夹子,多少年的老习惯了。

  腊月天是白天正短的时候,朱老七出门时已经是早上六点,可是外面还黑着,他穿着老羊皮大衣,腋下夹着根一尺多长的柞木棒子,这是预防被夹住的黄皮子没死,起夹子时用来打黄皮子的武器。

  他走夜道走惯了,对于清晨的山路一点也不陌生,下夹子的地方离家有二里多地,就在道边上,那条山路沿着靠南的一座高山顺弯就势的向山谷延伸。冬天,大山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只有这条山路现出深浅不一的脚窝,朱老七总走这条路,而且他对雪地上的足迹天生的敏感,一开始因为天黑,他也没注意道上的脚印。

  可是,走了一会,天就有点亮了,那些属于白天的亮光躲开高山的阻挡,忽悠一下就落到朱老七的脚下,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但他已经看出这条伸向山里的小路多了两串脚印,“哎,这是谁进山里去了,比我起的还早。”朱老七寻思着,又低头仔细看,“不对,这是昨天晚上走的,一个脚印大,一个脚印小,明显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而且只有去的脚印,没有回来的,邪了门了。”

  想到这,朱老七抬头看了看四周,寒冬腊月的山野静的出奇,道两侧高矮不同的树木在幽暗的天色中保持着僵硬的姿态,道南侧的大山黑黢黢的仰着一张大脸,而他正走的这条山路正是伸进那大山的嘴里,朱老七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不是胆小,他是琢磨不透,这条山路离屯子远,又靠着大山,还是阴坡,一入冬只有他打黄皮子走过几回,屯子里的其他人似乎早就把这条道给忘了,可是大晚上的谁跑山里干什么呢?还是一男一女……也是打黄皮子的,不能,因为黄皮子被山里人称为黄大仙,这方圆几百里的人除了他朱老七,一般没人打黄皮子,犯忌讳。是走迷路的人,也不可能,大冬天的,屯子被大雪围着,出趟门都费事,谁还往大山沟里跑。是谁家两口子吵架出走了,也没听说啊……

  朱老七猜测着,天也就大亮了。

  太阳冰冷着脸,依然从东面的山凹处冒出来,只是不像夏天时的早晨,一出来就跳到半天空上。冬天,它也怕冷的缘故吧,虽然从山后面冒出来,却不肯快点升到天上去,而是斜歪着身子向南滑去,那些渴望温暖的生命也只好失望的继续对抗寒冷。

  山路已经清楚的没有一点晦暗,洁白的雪铺在路上,过了前面的直线,拐个小弯,就到了尽头,朱老七的夹子就在那附近下的,而那两串脚印也一直走向路的尽头。

  朱老七迟疑着脚步,他已经看到了山路尽头的一切,昨天他来时,那里除了一株孤独的老杨树,就是一块院子大的平地,那是夏天屯子里的人栓牛放牛形成的,可是冬天没人跑这么远来栓牛了,只有朱老七来夹黄皮子。现在,他睁大眼睛看着山路尽头的一切,他的脚步在加快,他的嘴巴慢慢长大,他分明的看到那株老杨树下,那两串脚印的终点,两个抱在一起的——人。

  当朱老七气喘吁吁跑到大杨树下,他小心地靠近,树下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仿佛睡着了似的,那女的戴着红头巾,把头偎进那男的怀里,她的脸上是一种满足而悲伤的笑,那男的双手紧紧拥抱着怀里的女人,生怕她被别人夺走似的,他略微抬着头,很方正的脸从毛茸茸的狗皮帽子里露出来,他的表情冷漠而愤怒,眼睛微张着,像看透了一切,又像被一切所屈服,只是两个人都像石雕一样凝重,惨白的脸与遍地的雪花一个颜色。

  “啊,这不是冬子和水莲吗?这是咋了?哎,冬子,水莲,天哪,什么事啊?犯得上走这条路吗。”朱老七认出了这是一个屯子里于家的水莲和孙家的冬子,两个被全屯子人都看好的一对年轻人,竟在这腊月里的夜晚跑到大杨树下双双走上绝路。朱老七还不希望这是真的,他又凑过去仔细看那两个年轻人,他还把手在冬子的鼻子下试了试,他失望了,冰冷的世界没有他幻想的奇迹。

  他慌乱的后退,又跌跌撞撞的向屯子里走,一边走一边自语:“为了啥吗?多好的年纪,唉,大冷的天……”朱老七平常心硬的像铁,他打死了多少野兽从没有半点吝惜,可是他现在哭了,他望着天,寒冬腊月的天除了下雪,都是镜子一样的蓝,太阳又躲到高大的南山后面,而没被山遮挡的地方则现出明亮的白光。

  朱老七走在山背阴坡的路上,屯子在前面,洒满太阳的白光,他要尽快冲破阴暗的山路,尽快到那白光里传送悲凉的不幸,可是,他的脚步又慢下来,他怎么去和那对年轻人的亲人诉说呢?谁家受的了这空前的打击呢?那两个年轻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呢?他的脑子乱哄哄的。

  水莲昨天晚上离开家时已经快七点了。她犹豫着戴上那条冬子进城给她买的红围巾,买回来,她就放进箱子里,一回也舍不得戴,她是想和冬子成亲的那天用红围巾打扮自己的,可是今晚她把它围在了头上,又在脖颈上交叉围了一圈,围巾两端一匝长的流苏就搭在她丰满的胸前,水莲没有时髦的衣服,但平常的旧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好看,腰是腰,肩是肩的。其实她无需其它装饰,一条长长的红围巾就足以衬托出她青春少女的妩媚动人。

  水莲要出门了,她先对蹲在厨房的父亲说话:“爸,我出去一会,可能回来晚点,睡觉你们不要等我了。”“去找冬子?去吧,和他好好说说。咳咳……”水莲父亲于三拐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但他没有拦着水莲。

  水莲是家里的长女,她身下排着队五个弟弟,于三拐是个瘸子,而水莲的母亲也是个病秧子,大冷的天,只能偎在炕头度命。

  “妈,你躺下吧,被窝里暖和。”水莲和父亲说完话,又来和母亲说话,水莲的母亲眯缝着眼睛,强抬起头来,嘴里“哼哼唧唧”的,她大概没听清水莲说什么,竟挣歪着要下地,水莲忙把母亲按到被窝里,她母亲也就躺在那不动弹了。

  水莲又去看炕梢一排五个弟弟的脑袋,她一一的摸着,看有掀开被子的,就把被子重新给盖好,他们疯了一天,早就累的睡着了,至于姐姐要干什么,他们一点也不关心。

  水莲最后往屋里的火炉中加了两块柴火,便转身出门,在厨房,又对于三拐说:“爸,以后少抽点烟,我妈那病怕呛。”“行,不抽了,以后不抽了,咳,,咳……”于三拐最听水莲的话,他把抽了一半的旱烟摁倒脚边,又用脚使劲的踩灭,水莲已经走进夜色中去了。

  清冷的冬夜,寂静无声,连那些爱管闲事的狗都不肯叫一声,缀满繁星的夜空也在寂静中张望着冻僵的大地,月亮冰冷的像一把磨的铮亮的弯刀,发着寒光,吐着寒气,四周的山更是阴沉着黑色,它们把屯子包围着,屯子里有几家还亮着灯,让这个无声的冬夜总算有了点活气。

  白天,水莲就和冬子商量好了,晚上,冬子要是在他家门口等她,那他们就可以抱在一起欢呼,说明她和冬子的事得到了冬子父母的同意。如果冬子没在家门口,水莲也明白,她会决然转身,去南山的路口,冬子一定在哪,然后他和她……多么愚蠢而懦弱的决定啊。

  入冬以后,水莲就感觉到自己身子的异样,她已经是成年的女子,不会不知道女人的事情,一开始她还犹豫是不是应该告诉冬子,毕竟这是她和冬子做下的结果,但世俗的鄙陋,内心的慌张,让她一直在摇摆不定,冬子照常的对她好,下雪来帮她家扫院子,烧柴不多了。

  他帮着拉了一个星期的柴火,她家的柴火棚堆的连条缝都没有,看着冬子红着脸,使劲地劈柴,水莲给他倒水,给他递毛巾,然后欲言又止的犹豫。而冬子却没想太多,他只是要和水莲在一起,好一辈子。虽然母亲自始至终不同意他和水莲的事,可是他不在乎,他单纯的心里只有水莲。

  水莲终于和冬子说了。她把冬子拉到村屯的柳毛趟子后面,小声又焦急地说:“冬子,我有了,真的,你说咋办啊!”

  “你有啥了?”冬子一脸懵懂。

  “哎呀,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水莲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们有了。”说完眼泪也流出来。这回冬子明白了,他怔怔的先是看水莲,水莲那挂着泪水的俏脸满是忧虑和焦急,他又看四周,四周是密不透风的柳毛趟子。

  他慌乱无主的样子让水莲更加难过:“冬子,和你父母好好说说吧,求求他们,让我们结婚啊,要不,我咋有脸活着啊!”水莲的最后这句话让冬子猛地惊醒,他一把把水莲拢在怀里,紧紧的,“不,我去和他们说,他们会同意的,水莲,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水莲轻轻离开冬子宽阔而有力的胸膛,她抬起头,眼睛里的泪还留着,“冬子,要是他们还不同意,你说咋办?”水莲的问话让冬子沉默。他的心也在打鼓,父母看不上水莲,看不上水莲的家人,他们一直说,冬子与水莲门不当户不对,可是他爱水莲,从小到大,青梅竹马,全屯子的人都说他和水莲是天生的一对。

  但到了他父母那里,却是近乎蛮横的阻挡:“不行,她是啥人家,咱家又是啥人家,她身下五个弟弟,他父母整天病病怏怏,你和她成了家,她那一家人还不得都让你养活,而且我们也不得消停,不行,她就是个天仙,也进不了老孙家的门!”母亲的话像三九天的冰块,冷的冬子直打寒战,可是他爱水莲,“妈,我爱的是水莲,这和她家庭有啥关系,这辈子我就认准她了。”冬子的反抗也是坚决的,但他父母的拒绝更加果断。

  水莲第一次进冬子的家,便被冬子的母亲拦在门外:“水莲,我和你明说了吧,我们冬子与你不合适,我们两家的差距太大了,你也为我们想想,离开冬子,这个家不是你这样的人能进来的。”冬子母亲的话搁谁也受不了,水莲哭着回家,冬子跟在她身后。于三拐知道闺女受了委屈,但有冬子陪着,他又放下心来,他低声对水莲说:“丫,以后就好了,冬子和你过日子,啊。”

  那次以后,水莲再也不敢去冬子家了,她怕那家的门高宅深,她怕冬子母亲冷脸恶言,可是她放不下冬子,她把将来的事埋在心底,而和冬子在一起她就知足了。

  一晃,冬子和水莲都长到二十一了,相爱的时光让两个年轻人忘乎所以,而男女情感的宣泄也在所难免的爆发了。

  十月初收庄稼,冬子先帮水莲家收,和水莲在一起干活,冬子从来没累过,他俩一人四根玉米垄,两把镰刀舞的飞快,其实水莲是拉不下他的,可是他却总是替水莲割一垄,水莲在他后面,看着冬子健壮的身体,胳膊腿上的腱子肉松弛有度,粗壮的脖颈泛着紫红的汗光,凸出的胸脯像两块美丽的石头,在她的眼里,冬子完美的无可挑剔,她爱他,为了他,她可以付出一切。

  这种青春的萌动同样在冬子的身体里沸腾,一个来回,金黄的玉米整齐的铺在地上,没割的玉米像一面墙挡着外面的秋天,冬子和水莲并排坐在松软的玉米棵上,冬子的汗水融合着成年男子的气息冲撞着水莲的底线,而水莲那成熟女子的体香撩拨着冬子的心扉,那种天然的本性吸引着两个相爱已久的灵魂,当他们热切的眼神相接的一霎,男女之间的距离便被欲望的洪水冲破了。www.qde7.com

  爱是两个人的事,而爱的程度往往让他们匆忙而不计后果,天蓝的没有一丝灰尘,水莲和冬子的爱也干干净净的,他们没有错。

  于三拐是最先知道水莲有了身孕的人,那天吃着晚饭,水莲忽然捂这嘴跑出去,他就知道了。

  第二天,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买了两斤饼干去冬子家,他要为水莲争取一个圆满的归宿。

  他见了冬子的母亲,有点胆怯地递上在孙家人眼里寒酸到底的礼物,人家不接,他讨好地说:“亲家,你看孩子们都这样了,就让他们成家吧,也省的你们操心。”冬子母亲横档着门口道:“哎呀,你到好意思,叫起亲家来了,啥样了?我们两家走不到一块,你也知道,我家里的亲戚不是在镇上工作,就是在城里做事,冬子的二舅还是农行的主任,冬子早晚也要进城工作,你家水莲哪配的上他,就算我们要了水莲,城里的亲戚还不把我们笑话死,我说,三拐,你就别让你闺女缠着冬子了,赶明我给水莲介绍个相当的,哎,我看邻村尤家的老大就不错,回头我给你问问,啊,你回家等信吧!”

  于三拐连孙家的门都没进去,他一边拐拉着往家走,一边小声的骂:“去你妈的,尤家大小子连他妈都打,水莲就是在家呆一辈子,也不给他。”

  但于三拐是真心喜欢冬子,他甚至想实在不行,就让冬子和水莲在自己家住,但他只是想,从来也没和谁说。

  吃过晚饭后,冬子和父母又一次说起她和水莲的事,母亲当然不同意,他又问父亲,“听你母亲的话,你们小孩知道什么,过日子的事多了,不用一时冲动,我已经和你二舅说了,过几天他就安排你到城里工作,到那时候,啥样的闺女找不到?听话。”父亲的话简直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他和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根纽带。

  “你们不要后悔!”冬子绝望的扔给父母一句留言,他向南山路口走去,他要等着水莲,然后和她一起走向没人打扰的世界。

  冬子和水莲被埋在了一起,因为是横死的人,连坟头都没留,朱老七给选的坟茔地,就在老杨树的后面。

  也是从那以后,朱老七再也不夹黄皮子了。

  隔了两年,朱老七去老杨树附近采蘑菇,无意中他看到冬子和水莲的坟上长着两棵抱在一起的柳树,一棵粗些,一棵细些,两棵树从树根开始就相偎相依,树干贴的紧紧的,树枝也纠缠不清,已经上秋了,别的柳树树叶已经泛黄了,可是这两棵抱在一起的柳树却仍然绿意葱茏,枝繁叶茂,好像忘了时节一样。

  朱老七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夫妻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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