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瞎蠓司令 | 作者:郭中会

  作者:郭中会

  晚饭过后一个时辰,各村子的马群就陆陆续续的进了甸子。太阳的余晖中,火柴盒大小的瞎蠓,像小型轰炸机一样,紧紧的纠缠着马群,上下翻飞,嗡嗡作响。这贪婪的生灵,大概是专门为牛马一类的牲畜生的,它们的身躯是那样的健硕;它们的“喙”是那样的坚挺有力,它们的眼睛是那样的灵活,灵活的能透过牛马的毛皮看见它们的血管!

  西碱沟是甸子唯一的河流,沟子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带着甜味儿,村里人把这沟子叫做“甜水河”。

  每天早上,老幺放夜马回来都会在这里饮马。这儿的瞎蠓奇怪,它们不胡乱折腾,只是静静的潜伏在沟子两侧的乱草丛中,像有经验的土匪一样,只等牲畜们饮水时的一刹那,像有人喊一二那么齐,嗡的一声,只需十几秒钟就漂亮的结束了一次“打劫”!然后又嗡的一声迅速的散去,这行动是那么连贯,那么果断,干脆利落!牲畜们大多只是哆嗦一下身子或是用长长的尾巴抽打一下,反应迟钝的老马甚至没什么感觉。

  老幺没有畜生那么轻松,这些专叮牲口的精灵,每次袭击,都会给他几个深深的血吻!“他妈的,可恶的瞎蠓,真他妈的成精了!”老幺每次都想这么骂一句,可每次他都不敢骂,甚至每这么想一次,他都害怕,每这么想一次,他都觉得龙爷在看着他。

  龙爷是生产队里唯一的一个单身汉,这大概和他的长相有关,那“犁辕子”一样的身形,那总是眯缝着的又细又短的眼睛,谁看都别扭。富有鉴赏力的村里人都形象的叫他“瞎蠓司令,”有些辈分小的后生出于礼貌,见了面就只叫后面的两个字——司令。

  龙爷没有家,据村里的老人们说,自打成立“高级社”、他就是队里的饲养员,一直住在马棚最里边的一间房子里。

  这些年,队里的马棚翻盖过两次,但那间专供人住的房子却始终没有变,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饲养员住在这里方便喂马,更主要的是照顾龙爷,他得有个居住的地方。

  老幺是逃荒来这屯子的,刚来时,村子里户口管理特别严格,人们的警惕性也高,凡事有外来人,村里人首先考虑的是、这人是不是蒋介石的特务,因此能在村里过夜的外乡人少之又少。

  老幺在村子里站住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龙爷的为人和那铺火炕。

  龙爷虽然相貌不尽人意,心地却是出了名的善良,这也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担任饲养员的原因。队里那十几匹马可是宝贝,在某种程度上,这马就是生产队的命根子,自然,把这命根子交给一个品质好的人饲养是队长和社员的共同意愿。

  不大不小的雨已经下了两天了,每当这种天气,社员们都愿意集聚在社房子(生产队的队部)“唠闲嗑儿”。接近中午,进来一个操着外乡口音的男孩儿,虽然只是个孩子,在刚解放的那个特殊的时期,机警的人们还是在第一时间把怀疑的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喂,哪里来的?”队长带着审问的口气。

  “山东青县,”

  “叫什么名字?”

  “老幺,”

  “干什么来了?”

  “家里吃不上饭了,”

  “这儿有亲戚?”

  “没有,”

  “趁着晾晌(中午暂短的停雨),赶紧走,晚上这屯子没地方住,”队长立马下了逐客令。

  “看天这情况,过不了一个时辰还得下雨,”龙爷说。

  “要不怎么让他快走哪,”

  “实在不行让他住一宿吧,”

  “上谁家住?再说了,眼下特务可是不少!”

  “唉,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咋能是特务呢,在我这儿火炕上蹲(住)一宿吧,怪可怜的。”

  “那行吧,晚上可得精神着点儿,出了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放心放心,凭我的眼力,看人不会错。”

  “眼力,瞎蠓司令?”队长说。

  老幺年龄虽小,却算得上“老江湖”。一路“北上”,他有太多的教训,也摸索了太多的经验。凭感觉他断定,眼前这个眯缝眼儿的老男人一定是他的依靠,一定可以给他一碗(很不错的)饭。“怎么办呢?他飞速运转的大脑里突然跳出一个字的重复——爷爷!

  龙爷第一次听见爷爷这个称呼,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什么,你叫我爷爷?”

  “啊,对呀,能给我饭吃,留我住宿比我爷爷都好。”

  “好不到哪儿去,一会儿吃完早饭,你就得走了,”

  “爷爷,我不想走,想给你当孙子。”龙爷仔细的看看老幺,心里从没有过这么舒服,从没有过这种暖暖的感觉,“嗯,这事儿得问问队长,还得全屯子社员点头才行。”

  “反正你就是我的爷爷,你上哪儿,我就去哪儿”老幺说着跪在地上,对着龙爷,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哎呀!好孙子,快起来快起来,”龙爷激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当天晚上全村子社员大会过后,老幺正式成了村子里的村民,不用问,这当然是龙爷的功劳。

  那时候,各村子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入夏,甸子上的草超过三寸高,就要放夜马了,而这放夜马的人必须是饲养员。前些年,龙爷都是一个人去甸子,每天放夜马的程序都是固定的,先把“头马”的缰绳固定在离他不超过四十米的地方,其他的马链接成一串儿(当然,这个地方离水源也不可超过四五十米),然后就把他那个保存了二十年的狍子皮铺在较平整的地上,取出经过霜打三次的叶子烟,静静的躺在狍子皮上面,眯缝着本来就很小的眼睛,吧嗒吧嗒的咂摸着叶子烟的“串味儿”。

  甸子上的瞎蠓很奸诈,也很有偷袭的技巧和本领。不过,这对龙爷无所谓,或许龙爷真的是瞎蠓司令,长嘴吃客们对他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和近距离接触过。它们只会远远的看着他,哼哼嘤嘤的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爷爷,明天晚上我去跟你放夜马,”老幺说。

  “誒,去不得,甸子上的瞎蠓凶呢,”

  “不怕,我说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也行哈,这么着,给你带把蝇甩子,勤抽打点儿。”

  老幺去放夜马,有他自己的小九九儿(小算盘),他知道瞎蠓的厉害,可那空旷的甸子上烧(烤)出的青苞米,实在是香得让人控制不住口水。龙爷不但没想到这一点,反而被老幺的“孝心”感动了,“好孩子,等着,到了甸子上,爷爷给你讲故事,啊,讲爷爷这一生的事。”

  活了大半辈子的龙爷,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这么多年,他只能自己反复的咀嚼着过去的苦辣酸甜,事实上也没人稀罕他的往事,有了孙子,可就不一样了,他得把他的经历说给他,说给他最亲近的人,无论这故事是苦是甜,是美是丑。

  时间那么不扛混,眨眼的功夫,老幺在爷爷的故事中长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小伙子了。

  “去队里干活儿吧,挣点儿钱,也好讨个老婆,”龙爷说。

  “嗯嗯,嗯,可,可我不会干庄稼活,”

  “肯出力,没啥不会的,几天就熟悉,现在铲地,干活儿不累,”龙爷说。

  “等到入冬再去,现在舍不得爷爷。”龙爷憨憨的笑了,“行,等到入冬。”

  没到秋天,四清运动开始了,工作组进村的第三天中午,龙爷就成了“历史不清”的“四不清”人员,宣布撤掉他饲养员的时候,龙爷不服,“怎么就不清了,谁说我不清,拿出证据来。”

  “老实点儿!你孙子交代的有错吗?”工作组长严肃的说。

  “我一辈子没讨老婆,哪来的孙子。”龙爷说。

  “过来,过来,”工作队长指了一下老幺。龙爷看了一眼老幺,什么都明白了,

  “你,你,狼!”气得龙爷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了!

  马棚里边的那间房子只剩下老幺一个人了,顺利接过饲养员的他并没有因为轻松得手而高兴,他不想进这个屋,准确的说是害怕这屋,屋里有龙爷太多的故事,有龙爷太多的信息了。可不进这个屋是绝对不行的。“必须马上和阶级异己分子划清界限,立即进入阵地!”四清工作组长命令他。

  随着深秋的逼近,放夜马结束了,北方的天短的那么明显,下午五点钟,马棚里漆黑一片,老幺点上马灯,像龙爷喂马的时候一样,挨着槽子添草拌料,突然,一个人影在墙角处晃了一下,“谁?”那人没吱声,又晃了一下,这次他看清楚了,是龙爷!

  “鬼,鬼,鬼!”老幺扔下拌料叉子,“穿兔子鞋”般的冲出门去……

  第二天上午,村里人在通往西甸子的路上发现了老幺的尸体。奇怪的是,这么凉的天,尸体上竟然落着好几只特大号的瞎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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