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借钱 | 作者:周子墨

  作者:周子墨

  我下岗了。现在下岗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了,差不多天天都发生的事。如果问为什么下岗?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下岗回家了。问题是我现在五十刚出头,回家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再去找工作,现在连大学生在家呆的都一堆一拉的还能轮到我?上有老下有小——老妈那边每个月怎么地也得送个二百三百的,不然她老人家也没个退休金三个子女不养活靠谁?我的儿子也是二十五、六的小伙子了,工作也不稳定,我再没个固定收入,这以后的日子就愁人了。怎么办?唯一的就是赶快弄个营生干,也好养家糊口。我不敢说创业,图霸业,自己小打小闹干点什么小买卖之类的该不成问题吧。我觉得自己干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在领导面前下低三下四,看他们的脸子,今后可以挺起胸,还我一个做人的尊严。

  跟妻子商量下步怎么走。妻子前年就下岗了。有一天为了买便宜点的扒堆菜还没挤到菜堆前就摔了一跤,把11、12节脊椎摔成压缩性骨折。谢天谢地她没象桑兰那样与轮椅为伴。不过也是两年没起床,好不容易熬到今年春办了退休。全家这才刚喘口气,没想到我又下岗,真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妻子怕我上火安慰着我,也劝我自己干。最后我们俩研究了一宿,决定弄一个街头小吃。因为这玩意,成本不多,每天都能见到钱,干好了一个月收入个三千两千的不成问题。而且审批手续也不复杂,社区和街道对下岗失业人员再就业还有点优惠政策。

  具体到钱上,我们俩犯难了。因为花钱最多一项是要购置一辆活动手推车,这车必须是白钢造的,卫生耐用,大约得五、六千元钱吧。加上办个营业票和其它杂七杂八的八、九千块钱就够了。可家里的钱划拉来划拉去才凑了不到六千块。还差两、三千块那,上哪去弄呢?现在都说钱不好借,把周围的人想了一圈,最后妻子让我先去找她妹。妻子就这么一个妹妹,刚从美国干了四年劳务回来,中间虽然发生一次交通事故,被车撞伤了,但没伤到筋骨,相反经法院裁决肇事方的美国人共赔了10几万美元。估计她这次也是上百万人民币拿回来了,如果借个两千三千的肯定没问题。妻子说,我就不出面了,也不挂电话,你直接跟我妹说。还开了一句玩笑,小姨子跟姐夫心连心嘛,肯定能借给你,说不定一高兴还甩给你万八的。再说,我妹出国这几年,咱没少照顾她家,从哪方面说,我妹都能借给你。听完妻子的分析,心里也特高兴,好像这钱已经到手似的。事先挂了个电话给小姨子,借口是要和他老公喝一盅。小姨子一听也挺高兴,约我下午四点去她家,先说会儿话,五、六点钟,她丈夫和和孩子下班也回来了,咱就一块吃饭。我满口答应,还买了几斤水果兴匆匆地准时到了小姨子家。

  小姨子开门时,腰上还系着围裙,一看就知道已经忙活上了。我进来后特意去厨房看了看:已经整好了两个凉菜,几个炒菜也改好了刀;一条大巴鱼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在盆里放的,只等下锅了……

  “弄得差不多了,等他们回来我再烧菜……”小姨子说着解下围裙,把事先泡好的茶水倒了一杯给我。

  我和小姨子坐在沙发上喝着茶水聊着天。看来小姨子的心情也挺好,也许是刚才忙乎的原因,双颊微微泛红,不停地讲一些她在美国的所见所闻,与中国不同之处的一二三等等给我听……趁着小姨子高兴劲儿,我就把话题转到借钱上来。意思还没完全表达完,只见小姨子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变得相当地快,刚才还红润的脸颊一下变得苍白。当时把我吓了一跳,以为她什么病犯了,赶紧上前……

  小姨子用手制止了我,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姐夫,我真的没有什么钱……”

  “啊……啊……”看着说话吞吞吐吐的小姨子,我也语顿,不知说什么了。

  小姨子好像怕我不理解,继续解释:“……姐夫,其实美国也并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钱不好赚呀,金融危机后在美国挣钱更难了……我被车撞了后有一年多没打工了,你想想,这一年多扣去吃喝、房租和其它花销还能剩几个钱?你和我姐也知道,从结婚后,我们家底子穷,要不我也不能出去,我也四十多岁了,咬牙抗了四年。嗨……你的外甥都二十多了,才处了一个女朋友,接下来就得结婚,你说我能不为他准备点钱吗?就是拿回来那一脚踢不倒的几个钱还不知够不够……”

  “是……是……”我不知怎么回应小姨子,只是机械地一边点头一边随和着。

  小姨子继续解释着:“……照理咱们是亲戚,应该帮这个忙,可你看,我也不富裕,要不然就是给你个三千两千的都无所谓,可,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再往下,小姨子说的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不知是一种什么感觉涌上来: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小姨子,一谈到借钱,怎么就变成另一个人了?我慢慢站起来:“不要紧,我不该张这个口。你看……真没想到……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再到别处看看……”我有些语无伦次,离开客厅挪步向门口走去。

  “那也好……”小姨子送我到她门口。

  回家的路上想了许多,怎么想也没理出个头绪,对小姨子的言行实在不理解。

  刚进家,看见妻子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眼圈还有些红红的。

  “怎么了,谁惹你了?”

  “你刚离开她家,我妹就来电话了……”

  “别想了,不借就不借吧……”

  “我也没逼她非借钱给咱,可……”妻子说着眼泪流出来了。

  “看,多大点事,好了,过去了……”

  “……不是,不借不要紧,别说那样话,什么以后自己过自己的啦……说你,俺姐夫那么大年纪了,什么也干不了啦,借钱也还不上……这不是明白着瞧不起咱,嫌咱穷……你说亲戚还用得着这样吗?”妻子喋喋不休地把小姨子的话学了一遍给我听。

  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跟我说,人要是穷了,就没有亲戚了。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人问。难道母亲几十年前说的话,现在灵验了?难道现今真的是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无钱的君子受鳖气。难道现在的人就是这样现实?包括我们的亲戚。

  小姨子这边不行,我又想到了一个哥们儿。我俩是差前差后进的厂(那时还不兴公司),又都在一个车间,时间一长就成了哥们。他家兄弟四、五个,干活行,吃饭就显得人多了。特别是兄弟们一个个大了要结婚就更不行了,没房子呀。到他结婚的时候,父母的几间平房早就被几个哥哥占去了。我帮他想了个办法:接着家里老房子旁又盖了两间小房。当年有这两间房子应该是属于先富起来的人啦。盖小房的钱也是我帮着他张罗的,其中有我俩月工资搭在里头……九十年代初这位哥们儿开始下海经商,以后又发了财……现在我倒不是图他回报什么,只要看在当年帮他一把的份上,现在稍稍拉我一下就行,对他来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九牛一毛吗?

  按照现在求人办事都要先坐一坐的规矩,我在一个比较讲究的饭店预先定了一个小包间。

  这哥们儿比约定的时间几乎晚了半个小时。他是开着宝马车来的。他进到包间时腋下夹着一个名牌老板包,左手拿着一部最时髦的三星牌手机,右手握着一盒“大中华”香烟。这又一年半载的没见面,哥们儿的肚子腆的更大了,光看下半身准以为是要临产的孕妇。

  哥们儿把包和手机、香烟往桌上一放,大咧咧地一边坐下一边说:“不好意思啊,来晚了……”

  也不解释为什么来晚了。其实解释也是多余,这种人我见过不少,守约的很少。

  寒暄了几句,酒过了三巡,我就直奔主题:“哥们儿,好久没在一起喝了,一来小聚,二来还有一事相求……”我故意放慢了语速,观察着哥们儿的反应。

  哥们儿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吃着。

  “借几个钱,不多……”我把“不多”咬的挺重,怕把他吓住。

  哥们儿仍象没听见我说什么,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咀嚼、咽下,放下筷子,然后掏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又吐出一个圈,这才张嘴:“哎呀,哥们儿,你算找对人了……你说你借什么不好,怎么能借钱呢?这都什么年头了……你这是找我,要是找别人能寒掺死你。话说回来了,谁叫咱是哥们儿,哥们儿有难咱不出手谁出手,哥们儿的事就是我的事,头拱地也要办……可,可眼下实在是难,拿不出钱。哥们儿,我说出来别笑话我,你看我穿的戴的挺像样,那都是表面现象,其实我是一个纸老虎,现在我身上还有十几万元的债压着那。就说我那破车吧,天天加油就够我犯愁的,油价一涨,我就心跳,没钱啊……哎,哥们儿,对了,你看谁有要车的,你帮我张罗把它卖了,管它卖多卖少你先拿去用,你看怎么样?省的我没钱天天加油闹心……”

  “我哪能卖哥们儿的车,我不借这钱也不能干这缺德的事!”心想,他是真能忽悠。真有心,那车还用我卖吗?

  这一句话说的哥们儿可能不好意思了,低个头半天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哥们儿又点上一支烟却换了话题:“……哥们儿,这些年来,我总结出一条,要想在社会生存下去,就一个字,骗。说的好听一点叫忽悠。赵本山的小品《卖拐》看了吧。怎么样?你就得骗,胆子要大,步子也要大,要玩高智商的事。不是说谎话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吗?其实不用一千遍,一百遍就够……最近有个什么ICU,那不是就是用假文凭骗来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最近网上疯传的一个叫高健的伪造学历混上了一个著名公司的总经理的事,“不叫ICU,是CEO,首席执行官。ICU是医院重症监护室的英文缩写。”我纠正说。

  “对,对,叫CEO,其实我也知道……”这哥们儿就是这种典型的撒谎都不眨巴眼的人,我知道他根本没念几天书,连ABCD怎么写都不会,也敢在这上忽悠。

  哥们儿吐出一口烟来:“……你看,怎么样,骗来了还不犯法这叫能耐这是张逞……啊,对了,咱不能抢,抢犯法,咱绝不能干。杀人放火咱更不能干……如果你实在没能力骗,也可以去卖……女人可以出卖肉体,男人没东西卖,可以出卖人格,甚至出卖灵魂出卖尊严都不算丢人,但是惟独不能借。眼下不是人人都在讲‘能借老婆不借钱’吗?老婆长腿自己可以回来,钱,钱借出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哥们儿的高论我是第一次听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几天,看来哥们儿的生意能做到这个份上,必有他的一套理论和办法。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我之所以下岗受穷,哥们儿为什么脑肥肠满大概就是理念不一样,实践不一样吧。如果和《卖拐》的故事比起来,哥们儿的忽悠能力,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那,真是隔层肚皮如隔山,没法说啊。可想而知,这顿酒饭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

  这哥们不行,我立马想到了我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窗交契。这年头不是四亲吗?一起上过学,一起下过乡,一起跨过江,一起piao过chang吗?老同学就是老同学,毕业后我们的交往也没断,一直处得很好。凡是逢年过节两家总要走动的,这几年虽然工作忙了点,来往的不那么频繁,但电话里经常互相问候是免不了的。我想,借钱这点小事挂个电话就OK了,用不着见面了。可是当我在电话里把借钱的话一说出,电话那头立时没有动静,开始我还以为是手机信号不好,大声叫了起来:“老同学……老同学……”

  足有三十秒,那边才应声,听着连声调都变了:“老同学,真……真不是时候,小舅子前天从我这拿走了五万多,把我多年的积蓄全都划拉去了……他说要把孩子送到澳大利亚留学,钱不够,想起他姐夫来了……本来我是不同意把钱拿出来的,可我那口子,没跟我商量就把存折加现金全给了他弟……小舅子走后,我们俩为这事还干了一仗,到现在还没说话……你看,家里仅剩三百多块,这个月还不知怎么过……”

  电话里看不见老同学的表情和脸色,我估计不会怎么好看的,要不怎么会半天没答复我,是不是现编了一些理由来搪塞我……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现在过得比我好多了。老婆干了多少年的服装生意,家底已是相当地殷厚,当年我还经常利用下班或休息天帮着卖衣服呢。她女儿已经结婚,嫁给一个富二代。他现在光房产就有三套,不至于家里只有5万元积蓄吧。我突然想起小的时候,那时我家很穷,学校组织看电影,连五分钱的票钱都没有,哪次都是他给我交钱。每年春天到郊外踏青,我拿的是窝窝头,他带的一饭盒大米饭炒鸡蛋总要给我一半……那时老师教导我们要助人为乐,我们都以帮助别人为快事。那时我们之间多么真挚多么单纯……几十年过去了,学生时代的纯真还能找回来吗?

  还是这个老同学,似乎变得陌生起来。我还在胡思乱想,这回轮到老同学在电话里叫了:“……哎,老同学……老同学……”

  我回过神来:“啊……是……是这样,真不知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给老同学添麻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后悔我不该张嘴跟老同学借钱,犯了当今社会之大忌。因为借钱我碰了几次壁,闹的大家彼此都不愉快。我真傻,脑子真是进了水了,看来我真得好好反思一番了……

  为了两千多块钱,我跑了整整一个多星期,先后找了三个我认为最有把握能借给我钱的人,却全都令我失望了。人心叵测,世态炎凉,我的心也凉了起来……

  没钱咱就不干这个了,再想别的办法吧——最后我是这样反过来安慰妻子了。

  这个世上虽然没有好办的事,但也没有办不成的事。钱最后还是借到了——那是妻子一次无意中和邻居在一起闲聊时,多年前妻子曾拿出一百元钱赞助过她的孙子上大学的一个邻居大婶,从家里拿出2700元帮我们解决了眼下之急。

  几个月过去了,现在,我每天推着小吃车去卖着我的煎饼果子。借的那两千七百元不到两个月就还上了。无债一身轻而且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我,每天快乐着辛苦着但也心痛着——借钱的经历让我对周围的社会,对周围的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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